第 9 章

    席间众人鲜少谈及来到魏朝后的生活,多数时候都在回忆身处共和国时的美好时光。

    裴静文喝了几杯果酒,醉眼迷蒙地托着腮,安静地听他们说话,听到他们说错的地方,才会出声纠正。

    纠正几次,徐瑶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受沉痛哭声影响,赵应安不自觉红了眼眶。

    宋宗霖捏紧酒杯,骨节发白,忽地破口大骂:“操/他先人的九星会聚——”

    叶十方半跪在徐瑶身前,将人搂入怀中,温声宽慰道:“瑶瑶不哭,都是我的错,都怨我,都怪我……”

    悲伤瞬间充斥方才还欢声笑语的厢房,裴静文喝了杯凉水,被酒精麻痹的脑子稍稍恢复运转。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她忙不迭道歉。

    “不关你的事,”赵应安摇头,“以前我们也这样。”

    她看向裴静文,认真道:“我说羡慕你,不是随口一说。我是真的羡慕你,羡慕你清楚地记得家乡的事,不像我们……”

    多年魏朝生活撕扯他们的魂魄,一边是身为共和国公民对自由与平等的向往,一边是必须俯首称臣否则小命难保的现实。

    上一个追求民主与平等的异乡来客,最终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有那人前车之鉴,他们每个人都做出了选择。

    蚍蜉撼树谈何易。

    “算了,不说那些。”宋宗霖端着杯酒斜靠凭几,懒洋洋地问,“想好来京城后做什么了吗?”

    徐瑶从叶十方怀里探出头,红着眼睛望向她。

    从古至今京城居之不易,何况是他们这些见过平等与民主、读过几年书的异乡人,总有些心高气傲,更是难上加难。

    “还没考虑好。”裴静文实话实说,“我原先做杂役,来京城后不想再做杂役了。”

    叶十方问:“你有什么技术或者手艺?”

    裴静文思忖片刻,说道:“会做传统火器、兵器、盔甲。”

    此话一出,满堂沉默。

    这姑娘有这能耐,居然还只混成个杂役?

    好半晌,赵应安找回声音:“你学什么专业?哪个大学毕业?干什么的?”

    裴静文回答:“京北大学机甲制造专业毕业,后被推荐至星防院读研深造。”

    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大概明年我就能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就职于星防院机甲研发部。”

    偏偏老天给她开了场玩笑,摧毁她本该灿烂而又辉煌的坦途。

    徐瑶满脸严肃:“失敬!”

    宋宗霖和叶十方对视一眼,抱拳道:“我等学渣自愧不如。”

    裴静文摇头道:“那些都是过去,在这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也是。”徐瑶点头表示理解,忽然眼睛一亮,整个人亢奋不已,“魏朝没有火器,你可以请林大哥帮忙,由他牵线联系天子!天子见了火器高兴,随便赏你点金银,都够你用好几十年。”

    裴静文被够用好几十年的金银吸引,便想问问其他人的看法。

    才张开嘴,胸口突然闷得慌,她下意识婉拒道:“佳兵者不祥之器,我怕弄出传统火器,皇帝迷恋打仗。”

    任何一个有开疆拓土之心的、冷兵器时代的皇帝都无法拒绝火器。只要她愿意,她也许能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

    可是她的潜意识提醒她不要这么做。

    是怕皇帝把造出火器的她当妖怪,还是恐惧皇帝这个身份所蕴含的生杀予夺大权?

    又或许是因为其他更深层次的、她逃避去想的原因。

    宋宗霖把玩空酒杯,意有所指道:“先帝在位四十年,当今天子在位十三年,内外战争少说二三十次。单这五十年多年间就有数万将士埋骨青山,要是算上因战争死去的平民,只怕更多。”

    也就是说,帝王的征伐之心不会因为没有热武器就停歇。

    自古成就皇图霸业者,本就拥有非比寻常的征伐欲。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帝王目光所及之处,要么成为天/朝上国的疆域,要么沦为宗主国的附庸,叩拜称臣。

    要做到这些,战争从来都是必不可少的手段,而一旦使用战争手段,必然要付出血的代价。

    裴静文听懂宋宗霖的意思,他暗戳戳劝她献上传统枪炮等封建战争利器。这样不仅可以解决温饱问题,还能减少魏朝将士、平民伤亡。

    可是如果真照宋宗霖讲的做了,她势必会进入皇帝眼中。她不想直面魏朝最高统治者,皇帝那种生物,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宋宗霖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送走徐叶夫妇,赵应安想着还是要安慰安慰新来的同乡,顺道给她送进出府门的令牌。

    刚才席间裴静文假装不懂,不接宋宗霖的茬。

    宋宗霖直接挑明,要她献出枪炮等物的制作流程图,减少魏朝将士牺牲,裴静文当场拒绝。

    宋宗霖痛声指责裴静文自私自利,裴静文反问他凭什么高高在上干涉她的决定。

    两人你来我往,好好的接风洗尘宴气氛僵到极点,最后以宋宗霖拂袖离去收尾。

    裴静文坐凉亭里摇着大蒲扇,冷哼道:“他没说错,我确实是自私的人。”

    赵应安解释:“宋宗霖的结拜大哥死在平西南叛乱时,肚子被砍了一刀,肠子流一地,是他亲手缝的。”

    “他不止一次开玩笑,说要是有枪就好了,他大哥就能躲在壕沟里射击,他也不用哆哆嗦嗦地拿绣花针。”

    她的话明显偏向宋宗霖,裴静文索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宋宗霖的结拜大哥固然可怜、壮烈,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其实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赵应安劝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的知识可以改变这句诗。”

    “历史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裴静文抬头远望,天那么高,地那么广,她那么渺小。

    赵应安闻言轻笑,反问:“你确定要和一位政治老师讨论哲学?”

    裴静文避而不答,冒昧问道:“你觉得你现在是共和国公民还是魏朝人?”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赵应安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裴静文看了她一眼,自问自答:“我对魏朝没有认同感和归属感,以后会不会有我不清楚,至少现在我没有。”

    她初来差点被轮/奸,才出狼窝又落入虎口,险些被卖进青楼。

    指望她用所学造福魏朝,做梦!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里不是她的祖国,她不爱魏朝,也不爱魏朝的芸芸众生。

    她被九星会聚“绑架”到这儿,没想过发光发热,只求明哲保身,平淡地熬到回家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赵应安微微颔首,“我尊重你的决定。”

    赵应安朝外走去,行至院门前,她忽地转身,一字一顿道:“我想回家,裴静文,我想回家!”

    —

    回京之后,林建军既要参加太庙祭祀,又要出席宫里赐宴,还要配合官吏统计伤亡,亲卫家臣的分赏也不能忘,忙得脚不沾地。

    等他想起家里多了个裴静文,裴静文来到长安城已有六天。

    想到答应她的户籍,以及昨日周素清遣人来报她买了口棺材,闲下来的林建军亲自往杏花雨走一趟。

    才靠近小院,听到里面传来锯木头的“嘎吱”声和女郎的哭嚎声,怀着不解轻轻推开院门,他再一次被她震撼。

    裴静文身穿粗布短打,脚踩薄棺,手拿锯子边锯棺材边哭。她哭得厉害,手中动作始终没停下,既可怜又坚强,颇具渗人的诙谐。

    林建军看了半天,冷不丁开口:“你怎么了?”

    裴静文哭得投入,锯得投入,耳畔突然传来男音,吓得她浑身一激灵,拿着锯子防备地转身。

    看清来人,裴静文侧转身放下锯子,赶忙用衣袖擦去眼泪,红着眼睛问:“你怎么来了?”

    “为何要哭?”林建军走到她身边,掏出手帕递给她。

    “谢谢!”裴静文接过手帕仔细擦去残余眼泪,“我想家了。”

    她费力锯着棺材,想起全自动电锯,进而想起家里的美好生活,想起爸爸妈妈和乐乐,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林建军安慰道:“心安便是家,在这儿你不必担惊受怕。”

    “谢谢你!”

    林建军食指弯曲敲击被切开两个角的棺材,问道:“为何锯棺材?”

    裴静文遥指右耳房与厢房之间的隐秘墙角,解释道:“我想在那儿搭一个小房间。”

    魏朝没有冲水卫生间,沐浴和解手共用一个房间,容易滋生细菌,不干净。她决定在右耳房外的角落搭一个小房间摆恭桶,作为解决生理问题的地方。

    身为一个穷光蛋,裴静文有自知之明,像这种体力活只有靠她自己。

    她找将军宅管家周素清,也就是余顶天青梅竹马的媳妇借了工具,又用徐瑶借给她的银子从赌鬼手里买了便宜木材,说干就干。

    她熟练地接着刚才的进度开工,还能分心和林建军说话:“找我有事吗?”

    林建军想起来的目的,以商量的语气说道:“打算给你立个女户,婚姻状况最好是孀居,还有你的年龄,十八岁如何?对了,你生辰是多久?”

    “八月十五,”裴静文轻轻点头,“我都听你的。”

    主要目的解决,林建军背着手问:“库房中堆着那么多木头,怎么用棺材?”

    “贵啊!库房里的木材都是什么黄花梨木、檀木、红木……”裴静文头也不抬地回答,“先不说我能不能买得起,就算我买得起,用它们来搭卫生间也太暴殄天物了。”

    她拍了拍脚下棺材,得意道:“徐瑶借我五两银子,我花二两从一赌鬼手里买的,比去正经买木头便宜多了。”

    其实二两银子也不便宜,她怕是被骗了。

    林建军沉默望天,又不想破坏她的好心情,好半天憋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晚上起夜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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