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

    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仪器发出一阵规律的滴滴声,形容消瘦的少女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紫。

    “她今天中午又病发了一次,给了硝酸甘油舌下含服……”

    护士小声向站在床旁观察的医生报备病情。

    医生点头,专心记录各种仪器上的数据,一边沉声道:“情况不大好,她发病越来越频繁了,接下来密切关注及时护理,对了,病人家属呢?”

    护士愣了一下,神色间浮现一丝愤怒。

    “她在这里住这么久,你见过几次她的家人?”护士冷冷地说。

    情绪激动之下,她音量不自觉拔高。

    “安静,病人还在休息。”

    医生推了下眼镜,不动声色偏了偏头,两人悄悄从病房里退出来。

    “真没见过那样的父母……”护士仍不忿嘀咕。

    他们没看见,病房里少女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从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

    少女名叫岁宁,生来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断言她活不过成年。

    岁宁家世不差,家里虽不算顶级富豪,但也有数亿资产。

    她的父母是商业联姻,门当户对,却毫无感情,结婚只是为了促成两家合作往来,主要任务就是生个合格的继承人。

    显然,岁宁并不合格。

    岁宁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所高级私人医院里,因为病情,她需要极为苛刻的生活环境,不能受到惊吓,不能情绪起伏波动,不能剧烈运动,吃的食物也有各种禁忌。

    据说她四五岁时,也曾被接回家养育过一段时间。

    然而只是一个月,她就意外发了病,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能回过家。

    最多只是在逢年过节被接到酒店里,与陌生的家人吃一顿团圆饭。

    吃饭时还得专门给她准备病患餐,即便坐在一桌,也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父母会来医院看望她,但也只是匆匆来匆匆去,极少停留。

    大多数时候,她与家人的交流只在在手机里,聊天内容更是生疏客套。

    岁宁一开始不懂,为什么父母不来看自己,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都有家,只有自己常年累月住在医院里,身边陪伴的都是护士阿姨与医生。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因为她不是被父母期待出生的孩子。

    因为她的身体不好,她注定会早早死去。

    在一个注定早死的孩子身上投入感情,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除了给家人带来伤痛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所以权衡过后,岁宁的父母选择将她安置在医院里。这家医院非常高档,不仅医疗设备完善,内部还有公园、图书馆、娱乐等各种设施,费用不菲,能给予岁宁最全面的照顾。

    至少在旁人看来,他们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某种程度上而言,医院就相当于她的家。

    医院环境很好,护士阿姨和医生都很和蔼可亲,到了上学的年纪,还有教师来医院给她上课,教导她基础知识。

    岁宁常常待在图书馆里,从那些书本上汲取外界的各种信息。

    虽然她有手机,但却并不怎么使用,因为手机内信息太过杂乱,网络上戾气也很大,医生觉得会影响到她的情绪。

    岁宁听说,后来爸爸妈妈又生了个孩子,那是她的妹妹,身体健康,头脑聪明,被当做继承人培养。

    她也见过妹妹,是个开朗又阳光的孩子,很有礼貌,见到她会喊姐姐,还会送岁宁礼物。

    岁宁还听说,父母一直在留意心脏源,想要让她进行换心手术。

    她有想过怨恨他们,可似乎又没有资格去怨恨。

    他们花在她身上的钱,已是普通人家难以负荷的天文数字。

    他们从不吝惜钱财,只是不对她赋予感情。

    再奢求更多,显得她太过贪心。

    岁宁运气不好,又是不常见的稀有血型,与她匹配的心脏始终没有等到。

    最后死亡时,她才十七岁,果然没有走到成年。

    医院下达病危单那天,岁宁躺在急救室里,透过玻璃墙,看到自己那一辈子的亲人。父母与妹妹、祖父祖母,每个人都站在玻璃窗外,用一种遗憾却又淡然的眼神望着她。

    他们没有意外,也没有不舍。

    原来,所有人都做好了她会离去的准备。

    她是否该庆幸,他们最终还是来送别了她一程。

    ——

    “岁岁……岁岁?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睡着睡着哭了。”

    耳边响起轻柔的女声,与此同时,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伸过来,将床榻上沉睡的小女娃抱起。

    暮春时节,吹来的风携着微微的暖意,轩窗外一丛翠竹在风中轻轻摇摆,曦光打在粉白的墙上,映出一片错落竹影。

    昨夜邹氏往香炉里丢了几颗青梅,直至清晨,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浅淡微酸的梅子香。

    那双暖融融的手拂过后颈,又往岁宁的后背探去,还要继续向下,沉睡的小女娃蓦地惊醒过来。

    岁宁蓦然睁眼,两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屁屁:“娘亲!”

    “给娘亲看看,是不是又尿床了?”床榻边,身着桃色襦裙、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含笑道。

    “才没有!”小女娃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小脑袋摇成拨浪鼓,“上次、上次是不小心!”

    邹氏用帕子拭去女儿眼角残余的泪,“那岁岁哭什么?”

    岁宁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将小脸埋进邹氏怀里:“娘亲,我做了个好可怕好可怕的梦。”

    邹氏拍抚着她后背,有些好笑:“梦都是假的。”

    “可是那个梦好真。”小女娃嘴巴撅的老高。

    邹氏便道:“什么梦,说来给娘亲听,再不好的梦,说破了就好了。”

    岁宁邹着小眉头,状似回想,想了好一阵,摇摇头:“我忘了。”

    不可言说的过往,也不必去回忆了。

    邹氏失笑,抬手刮了下她的小鼻子。

    “你是不是逗娘亲玩呢?”

    岁宁摇头摇头再摇头,嘻嘻笑着,从床上爬起来,两条小胳膊搂住邹氏的脖子,亲亲昵昵地凑过去,用自己滑嫩的小脸蛋蹭邹氏,像只冲人撒娇的小猫。

    “娘亲,以后不提尿床的事了,好不好?好不好?”

    岁宁现年四岁,用这边的说法算虚岁五岁。

    岁宁也不知怎么回事,上辈子死后,就投胎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娃。

    这辈子,她叫纪穗宁,小名岁岁。

    纪家是泰安县有名的耕读世家,纪老太爷曾任朝廷命官。纪穗宁的爹如今领泰安县县丞一职,乃是县衙里的二把手。她娘邹氏则是邻县大地主邹家的女儿,当初出嫁带来的嫁妆一条街都装不下。

    总之,纪穗宁这一辈子,依旧在富贵乡里长大。

    但她这辈子命可好多了,爹娘疼宠,身体康健,再不像上辈子那样,缠绵病榻,注定早死。

    穗宁觉得,大概是老天看她上辈子太命苦,所以这辈子给她补偿。

    只是她虽然有个十七岁的芯子,但身体却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偶尔也会有控制不住生理反应的时候。

    比如……小孩子都会经历的尿床。

    去年秋天,穗宁贪吃,一个人吃了大半只甜瓜,等到夜里就在床上画起了地图。

    三岁尿床,在旁人看来那不是很正常吗!

    偏偏穗宁不是真的小孩,羞得半个月没出去见人。

    邹氏被小女儿软绵绵地蹭着,耳边是小娃娃嫩嫩的话语声,一叠声地喊着:“娘亲,岁岁最爱您了,娘亲,亲亲~娘亲~”

    邹氏一颗心都给叫软了。

    邹氏为人干练沉稳,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不苟言笑的,可对着自家小女儿,邹氏算是半点板不起来脸。

    她也觉得纳罕,稍微有点底蕴的人家,自小就会教导孩子规矩礼仪。

    岁岁也被耳提命面教过,却怎么都学不会大家小姐的端庄,只要是在自家家人面前,那就是个妥妥的撒娇精,就算是为人严肃刻板的公爹,她都能凑上去要亲亲抱抱。

    还有那位一向有些瞧不上她的婆母,亦是被这小丫头吃的死死的,才几年的功夫,岁岁已经成了芳草园的常客,进门都不必通报了!

    更不必说,整个纪家地位最高的老太夫人的木檀院,里头专门给岁岁留了个独属于她的小房间,没事就喊她去陪老太夫人住几天。

    这份疼宠,整个纪家也就穗宁这么一份儿,其他儿孙再不能有。

    邹氏将小女儿拉开,无奈道:“好好好,不说,我谁也不告诉,行了吧?”

    小女娃便扬起小脸,吧唧一下亲在邹氏脸颊上。

    “我就知道娘亲最好了!”

    这么香香软软的一小团,浑身还带着奶香,又嘴甜地要命,谁能不爱?

    邹氏心里软成一滩水,勉强压下唇边笑意:“快别撒娇了,穿好衣裳,咱们去给老太夫人请安。老太夫人昨日夜里身体不适,你今日去了,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穗宁一下紧张起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布满了忧虑:“太婆婆不舒服?是不是病了?请大夫没有?”

    邹氏正为她穿衣,让她抬手就抬手,让她抬脚就抬脚。

    丫鬟红枣用温水浸湿帕子,来给穗宁擦脸。

    邹氏没有不把小孩子的话不当一回事,她心知穗宁听得懂:“问了木檀院里的苏楠姑姑,说是没什么大碍。老夫人也只吩咐给老太太弄些好克化的吃食,许是肠胃不适。”

    见穗宁面上担忧稍稍褪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跟个小大人似的,邹氏忍俊不禁。

    她点了下女儿的额头,笑着打趣:“小小的人儿,你操什么心?若真有事,哪里用得着你?”

    穗宁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太婆婆对我好,我总要关心的,岁岁喜欢太婆婆。”

    侥幸重活一遭,虽然这辈子看起来十分完满,穗宁却始终记得,亲情并非生来便有。

    她曾看过一本书,书上有句话说,不论是什么情感,都要经营才能变得更好,哪怕是血脉牵连的亲情。

    家人关爱她,她亦要珍惜回报。

    母女俩很快收拾完毕,穗宁跟邹氏先去老太夫人的木檀院。

    老太夫人是穗宁的太祖母,再过几个月就要过七十大寿了。在这个年代,能无病无痛活到七十岁称得上老寿星,整个纪家,老太夫人最是德高望重。

    母女俩到得早,其他院子里的人这时还未来。

    苏楠姑姑正站在院中剪花,瞧见穗宁,脸上立马有了笑容:“岁岁来了!快进来,你太婆婆昨日还惦记你呢。”

    苏楠弯身要来抱她,穗宁撒开娘亲的手,蹬蹬蹬迈着小短腿,绕开苏楠,一溜烟蹦进屋内。

    一边跑还一边脆生生喊:“太婆婆!太婆婆,岁岁来给您请安啦!”

    廊下挂着的几只八哥被惊得嘎嘎乱叫。

    “嘎嘎,小捣蛋鬼又来了!小捣蛋鬼又来了!”

    “快跑!快跑!她要抓鸟!”

    原本寂静中透着沉闷的木檀院,一下子变得格外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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