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那位出其不意叫住她的人,此刻仅离她几步之遥。

    他摘下礼帽,按在胸前,笑看着她的眼睛点出几星柔色水光。

    时间后移,天光又亮些,薄白雾环衬四周,于他挺阔的身形上镀出鎏金色,纯澈亮眼,仿佛当下他就是这片区域的核心,所有关注理应付予他。

    在不是多数人日常出没的地点——墓地,也不是多数人日常闲逛的时间——早上七八点,竟能和中原中也打个照面,真稀罕。

    这场偶遇,花梨万万没想到。

    她不自觉地掉转步向。

    和拍卖会上见到的形象不同,今早他改头换面,褪去一身严酷的黑色,从头到脚都换上老练的宝蓝色调,眼尾下垂,衬着微弯打卷的细柔耳发,那些腾腾杀意一并随之消散,显出沉静稳重,文质彬彬的绅士气。

    但若真把他当路边想搭讪她的普通绅士看待,单凭这身看起来“平易近人”的装扮,花梨还做不到。

    她不会忘了中原中也现在的身份,也不会忘了她现在的身份。

    因一个人的外表而肤浅地改变态度,甚至摆不正自身位置,她认为自己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

    “——中原先生,早上好。”

    她对着眼前认识已超过八年的来客,谦和地致以敬称。

    “真是太巧了,昨晚才有幸遇见您,没想到今天一早竟然又能够在公墓碰面。请问中原先生,您也是来拜祭的么?”

    无可指摘的礼貌与客气,却半点没有取悦到这位年轻的黑手党干部。

    恰恰相反,“中原先生”这个称呼一出口,他的笑意还来不及收敛,眉心便已经蹙紧,两种相反的表情混在脸上,微妙的很古怪,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神伤。

    “不,花梨,你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加任何敬语,”他主动向她走来,轻叹一声,“还叫我的名字吧,和以前一样,就像我也只叫你的名字一样,好吗?”

    花梨沿着墓碑两旁的小径缓步向前,低头一笑,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那怎么能行呢,”她柔声道,“以前是以前,您现在是会社的管理高层了,又是手握权柄的干部,如果仍照着以前的旧一套相待,太过随意岂不是对您不尊……”

    “花梨。”

    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的干部,忽然停了下来,堵住她冠冕堂皇的辩白。中原中也信手拍掉臂弯处的落叶,认真凝视她,直言不讳地挖出她隐藏起来的真实想法。

    “你是不是觉得,昨晚在横滨剧院我对你太生分,是在有意疏远你,所以才让你心里对我有了些隔阂?”

    她怔了一怔,连连否认:“啊,没有没有,中原先生您误会……”

    “花梨,你知道吗,”他目光下视,朝她的手一扬下颏,“从前我就发现了,你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小习惯——你在说谎的时候,你的右手食指和左手拇指总会自发地勾在一起。”

    他仿佛记起几件高兴的事,唇边溢出一点尾调上扬的笑音,缓慢得像一眼山涧泉水,细细向下流,轻柔地淌过脚边,抚触着皮肤,带了初春时草豆芽嫩尖的刺挠触感,一阵一阵活泛上来。

    “所以明子夫人总能发现你在骗她,”中原中也重新挪步,踏过小径碎石,“比如说,明明你下午是来找我们玩了,但晚上回去,却要振振有词地对明子夫人说,你待在家里看了一下午的书。”

    ……

    被中原中也“毫不留情”地剥脱伪装,她的底气好像也被他抽得干净,彻底丧失支撑,剩下的话一时梗在喉间。

    花梨几度动了动唇,尽力再挣扎一番,绞尽脑汁想一些说法。

    可是翻来覆去都再找不出合适的。

    最后,她还是放弃了,也陪着随意地笑了一声,不给自己辩白,免得越描越黑,又让中原中也笑话她。

    “花梨,昨晚我不是在疏远你,”中原中也诚恳解释,“当时你的未婚夫在场,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万一对待你没掌握好分寸,我害怕……”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害怕会冒犯到你,你会不高兴。”

    “如果让你误解了,让你对我产生了隔阂,那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他竟然如此郑重其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一直沉默,漠然地不表态,总有些说不过去。

    “没有啦,”于是她温和地微笑道,“我没有误解,也没有不高兴的。”

    中原中也一本正经:“但你叫我中原先生。”

    花梨:……

    中原中也严肃正色:“而且你还对我用敬称,还要“请问中原先生”,还不愿意叫我的名字。”

    花梨:……

    好吧,她真的是拗不过他。没看出来,以前他的脾气也不是这么固执啊。

    打不过,就加入。花梨选择放弃抵抗。

    “那重来一遍,”她主动投降,“中也,我没有误解,也没有不高兴,你不要多想。”

    “这就对了。花梨,你以后别再对我像刚才那样尊敬,随意一点就好。”

    目的终于达成,中原中也这才松动故作板起脸的神情,唇间上挑起笑意。一只手抓着礼帽,一只手闲适地揣进西装裤兜内,慢悠悠地和她并肩。步调在他的主动调整下,和她趋近一致。

    公墓占地面积大,长路还长,一同闲庭信步的结束时间尚且还早。

    这条小径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打扰的当下,她的身边,似乎短暂地只绑定了他,有且只有他,连她的未婚夫也无法横插一脚。

    即便只有一天,只有不到两小时。

    “我今天来公墓,是为了祭奠我的那些部下。”

    他忽然又开口,闲聊道:“几年前他们在战场牺牲了,没有父母家人,所以我有时候会来为他们扫墓,带一些他们喜欢的东西来看望看望。”

    花梨听在心里,联想到墓前多出来的花束,刹那间福至心灵:“中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当然,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刚才发现我父亲坟前多出来一束花,那是你献的么?”

    他没有直白地说出真相,而是等她自己去发现,自己来向他发问。他有这个信心。幸而事情走向没有背叛他,如他所料。

    “啊,被你发现了。”

    他赧然(故意的)地捻动帽冠,中心被他搓出一个凹洞,“我出门的时候想起今天也是你父亲的忌日,所以顺带买了一束花,路过的时候放在坟前,算作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吧。”

    花梨侧头看向他,视线滑过他流畅的鼻端弧线,思索着抿了抿唇。

    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对中原中也说过父亲的事。她没有太强的倾诉欲,也不爱大喇喇往外说自家私事。纵使提及,大概也是一语带过,在他生活中的分量,不会比一根羽毛轻轻划在沙滩的痕迹更重。

    “我都记不得什么时候有对你讲过我父亲的忌日了,”她有些感慨,“中也,你记性真好,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得。”

    “不,不是。”

    中原中也却一口否认,眼神凝聚在远处的云山雾罩。

    “那些真正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根本就不会去记,也不值得我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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