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花梨跟在他身边的脚步微微一顿。

    一片落叶在脚下踩碎。“啪”一声细响,心窝处无端也有了轻轻碰撞的感觉。

    他说这句话时并不看她,眼光漫不经心地在公墓某处扫过,没有特别的指向。

    仿佛刚才所说,也只是顺嘴一咕噜,比信手从兜里摸出一块硬币打水漂更随性。如果有人非要通过溅开的水花解读出深意,那肯定是这人在发癫,大惊小怪。

    又不是国文考试,逮着一句话做什么阅读理解?又没有分数拿,不干。

    因此,花梨很自然地淡淡略过,另辟蹊径单开一个话题:

    “但是中也,我很好奇,你从来没见过我父亲长什么样子,我也不随我父亲的姓氏,你怎么会知道哪座墓碑是我父亲的呢?”

    中原中也胸有成竹:“你和你父亲的长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一眼墓碑上的照片就能知道,哪座是你父亲的墓碑,这对我来讲不是太大的难事。”

    “真有那么相像吗?”花梨说,“怪不得我母亲经常告诉我,如果我实在是想父亲了,就让我多照照镜子。”

    这句话也把中原中也逗笑了,“好多年不见,没想到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默风趣。”

    时间又往后移,天气陡然起了变化。头上云层加厚,挡住为数不多的太阳光。

    踏在碎石铺就的窄路,时而有几颗微棱有角的石子滚落,窸窣声响,像是水滴进池塘,轻灵短促。

    他的大衣衣角一直追着她的裙摆,但始终无法企及。这个距离像是一条底线,只能在这之外,不能被逾越。

    毫无办法。

    “花梨,你的未婚夫呢?”说不清抱着什么心情,中原中也明知故问,“未来岳父的忌日,他难道不和你一起来么?”

    提起这个花梨就来气,来不来是一回事,上不上心又是另一回事。想到富泽达二清澈又愚蠢的眼神,拳头锭子又捏紧了。

    但她不能在中原中也面前发作,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一不小心宣扬出去,不知道又要流传多少风言风语。

    收好自己的小情绪,立好感情亲密人设,花梨掩饰着插科打诨,以一种自嘲的语气,向他抱怨。

    “哎,别提了,他说他今天上午有很重要的事。什么松本重工的会长要和他商量业务,地点又远,吃完早饭就要出发,所以这次只能缺席,下次再陪我来了。”

    她用脚尖踢掉一颗石子,闷闷道:“说实话,生意上的事情更重要,拜祭年年都有机会,商机一纵即逝,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听起来没有真生气,反而是在替对方开脱。确实是一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未婚妻该有的架势。

    中原中也揣在裤兜里的手,悄悄掐了掐裤缝。

    他没有认输,隐蔽地又往天平上加码:“可能有些人天生事业心比其他人更强。在他们心里,事业占比要更重要一些。这类人我见过不少,也能理解达二先生。真心热爱事业的人,以后也一定能有作为。”

    这句话看似夸奖,实则是在挑动。

    事业在这些人心里份量更重,意思稍微拐一道弯,言下之意,不就是这些人八成认为别的(包括自己未婚妻)就很不够格了,其他人事物又算什么东西,配和他们的工作相比吗?

    心思多少是有点“歹毒”。

    不过他不在乎。战场上虽然常倚仗武力值直接平A,享受无人能挡的厮杀和碾碎,爽快是爽快,但也不代表他不会一些计谋。有时候靠着策略四两拨千斤,轻松愉快地赢下战斗,他也能玩得起。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不是吗?

    他调笑着打趣,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完美做到了表里不一:“不过也得益于花梨你的包容和理解,达二先生的事业才能顺利推进。回去之后可得让他好好补偿你。”

    “是吧是吧,你也这么觉得!”

    花梨皱起鼻子点头,十分认同地附和。

    “我今天晚上就给他打电话,要他回来给我带礼物,没有礼物,或者礼物我不满意,明天不准他踏进家门了,让他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露宿街头吧。”

    花梨靠一些天然直觉,丝滑闪避了中原中也的出招。

    毫无疑问,“作战”是失败的。她没有被看不见的缰绳牵引进陷阱。表面看着气愤,语气却有些像要糖果的小女孩。嫌弃的同义词是亲近。直白点讲,她正在对着他,透过他,向另一个不在场的男人撒娇。

    中原中也不可察觉地压下眉心。

    五指收紧,捏在手中的礼帽瞬间又多出好几个凹洞。

    最终出口的话语只有一句平淡应和。

    “那达二先生今晚为挑礼物要好一番头疼了,”他勉强维持笑意,“不然刚出差回来就露宿街头,未免太凄惨了一点。”

    以此作为失败的收尾。

    向前再走一段路程。

    不知不觉,道路离公墓出口大门还剩下100米。中原中也靠老练的目视经验,估算了一番步速和时长。即便刻意放慢速度,也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很给他面子。

    天公很作美,几声闷雷滚过,淅淅沥沥下起雨。几秒钟后,雨势越来越大,一串接连一串,由细密的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呀,下雨了。”

    花梨仰头看天,用手挡住发顶。

    中原中也脱下大衣,搭在她的头顶。

    温暖沉酣的空气压在她身上,紧实裹着她,像一床厚重的鹅毛被。

    红酒味、淡香水和火药的味道,三者风马牛不相及的气息杂糅在一起,混出一种奇特的调性,仿佛在执一杯酒,慢慢细品,手上优雅地晃着酒杯,脚下却踩着敌人淌满鲜血的尸体。

    慵懒又危险,颓靡又刺激。

    花梨下意识想把衣服还给他,被他用力一握手腕,拒绝的动作当场定格。

    “中也,你把衣服给了我,那你怎么办?你不就淋雨了吗?”花梨望着飘在额头的衣领,有些担忧地问他。

    中原中也将礼帽扣在头上,“不必担心,我有这顶帽子,还算挡得住。”

    他侧开一个步幅,走到较为开阔的地方。抬手按住帽檐,目光朝上,似乎在仔细打量云层厚度,以便揣测雨势。

    “看情况,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发出邀请。

    “花梨,我的办公室离公墓很近,要不先到我那里去坐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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