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东京近郊,下午六点十五分。

    时值黄昏,天光渐歇。花梨坐在飞驰于斜阳余晖的轿车内,单手支起下颌,眼神放空。

    今天的晚餐地点——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去表演——不在横滨,需要她随同富泽达二专程赶往东京。这条通向富泽家祖宅的行道花梨是第一次来,一花一叶颇有几分新奇劲。

    但在近一个小时路程的磋磨下,这点新奇多少还是败下阵来,显得寡淡而乏味。

    她百无聊赖地凝望窗外,看着两侧林荫小道以风驰电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地向身后退却。

    “……达二,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

    花梨懒声懒气地询问。

    “父亲那边怕是要等急了吧?要不我现在打个电话告诉父亲一声,让他们先吃着,不用等我们太晚。”

    “很快了,两三分钟左右,”坐在她身旁的富泽达二正专注盯着手机,随口敷衍,“半小时前我给父亲发了短信,他知道我们的抵达时间,不需要你打电话。”

    “哦,好的。”

    花梨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放空。

    天际淌落流霞,似锦似缎的橘红色。汽车碾压过这片橘红,继续向前开一段路程,渐渐的,金灿霞光笼罩下,便有了一幢建筑的圆尖屋顶在露头。

    传承近四代人之久,历史源远流长,同时也是富泽家现任掌舵者——富泽哲治——居住地的富泽庄园,此刻端然肃立在夕照余韵中。

    可算是到了。再不下车,只怕她这腰和腿要麻木得直接焊死在车座上。

    花梨如释重负地抻展了一下四肢筋骨。

    黑色轿车由远及近地驶向富泽庄园。引擎声越来越大,风掣雷行地一路响过来,最后静止在庄园大门前。

    车门打开,坐在外侧的富泽达二先一步迈出车厢。在内的花梨紧随其后,就着他伸过来的掌心,从车厢内弯腰举步,稳稳当当地站到青石板铺设的地面上。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管家立即迎上前。

    “达二少爷,花梨夫人,欢迎二位从横滨返回东京,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

    管家熟练老道地微微躬身,一张沧桑的白胡须脸对着他们微笑。

    “老爷他久侯二位多时了。太一少爷、雄三少爷与绫子夫人业已入席,只等您们二位的到来。”

    他一展右臂,尽职尽责地为这位他从小看到大的少爷,及其未来夫人指引方向:“晚餐现下已备好,请两位随在下入座。”

    虽说花梨目前仅是富泽达二的未婚妻,法律上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两人订婚的消息已公开许久,请柬发出,婚期将近,成婚一事板上钉钉,就算天照大神来了也无人能改。

    因此,富泽家上下都拿她当正牌家庭成员对待,行为举止不敢怠慢,言语间只称呼她为“夫人”,而不是未婚身份的“小姐”。

    小姐,夫人。

    花梨对称谓的转变接受良好。

    反正富泽夫人也好,迹部小姐也罢,只是她的外在角色有所区别。必要场合都是演,演嘛,来一个演一个,来两个演一双呗。

    两人跟从管家快步走进庄园。

    富泽达二的手掌虚扶在她的腰际,将她整个人圈拢起来,摆出保护、照顾、怜爱着他这位年纪小不少的未婚妻的姿势。

    花梨则配合地紧靠在他的怀抱中。表面亲密贴贴,内心毫无波澜,一路闭嘴沉默,不多话,静静听他和管家闲叙几句家常。

    “父亲最近身体还好吗?”

    “听说自从前段时间感冒后,又不小心引发了旧疾,晚上睡不着,饭也吃不下,白天里精神也常容易疲倦。”

    “我前几日托朋友从美国寄了些药品回来,大概两三天后能到,听说是针对父亲这类病人最新开发的药剂,希望父亲服用后多少能有些效果吧。”

    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语气,管家笑眯眯地安慰他:“达二少爷您不必太担心,虽说前些日子老爷的病情是有些严重,不过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大碍,再喝两三个疗程的药就能痊愈了。”

    “哦?快痊愈了么?”

    “究竟是什么灵药,居然这么有效?不是以前还……”

    “达二少爷您有所不知,”管家耐心解释,“是太一少爷先前跟中原先生闲谈时,顺便提了一嘴老爷的病况。要不说中原先生真是个好人呢,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便上心了,专程找来相识的华国医生为老爷调理身体。”

    “那位华国医生还真是有两下子,医术高明,给老爷开的草药极其有效。不过三两天的功夫,老爷的病情就好了大半。这几天吃得下睡得香,精神看着也恢复了许多。”

    “不过那位医生也叮嘱过我们,老爷这病是沉疴积弊,后续还得精心保养。只要避免情绪大起大落,其他的不会有太大问题。”

    父亲的病情减轻,本是一件喜事,富泽达二的表情瞬间却变得有些古怪。释怀微笑不是,担忧皱眉也不是,不上不下地卡着,矛盾拧巴全在脸上,像一出荒诞剧中挤眉弄眼的演员,怪异又滑稽。

    “……啊,这样啊,”他的语调干巴巴的,僵硬得像冰块,“那就好,那就好,只要父亲的身体能有好转便好。”

    不怪富泽达二是这种反应,就连花梨听在耳里也是暗自咋舌。

    ——该说不说,她这位老相识中原中也可真有两把刷子。什么人都认识,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仿佛世上没有事情能难倒他。无坚不摧,无难不克,似乎世间万物一切为他所用。

    花梨是钦佩他的。

    这么多年,他的性格底色一如既往,从未动摇过半分。

    更何况,管家话里话外的意思,透露出中原中也和富泽太一的关系十分不错。万一他在富泽达二和他大哥之间,完全倾向于后者,那富泽达二若不能全心全意听从于大哥的指挥,日后在公司还有什么搞头?

    花梨稍微代入一番,觉得她要是富泽达二,这事光想一想就得气嘎过去。

    不过她倒不认为是什么坏事。

    倘若他日后能认清形势,及时掉头收手,不再和自己大哥杠着来,相信大哥也不会为难他这个亲弟弟,日子照样平平稳稳地过。

    一家人关起门来怎么打都行,和解后亲兄弟还是亲兄弟,一母同胞,血缘的绑定总归比摸不准底细的外人强。

    “我和达二平日总在横滨,父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无法及时陪伴。幸好有大哥照顾,我们也就放心多了。”

    好歹是富泽达二的未婚妻,花梨适时地笑着帮忙打圆场:“说来我与中原先生也算熟识,幼时有些交情。如果父亲的病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您尽管提。我与达二夫妻一体,理当为父亲尽一份心。”

    “好的花梨夫人,在下记住了,有劳您费心,”管家和蔼地看向她,“老爷如果知道您如此挂念他的身体,一定会很高兴的。”

    ……

    从庄园大门走向宅邸大门,再进到餐厅。满屋人除了两个空位,已经齐齐围坐到一张圆桌前。桌上碗碟摆满一摊,底下支棱起小火炉,慢慢烧,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父亲,”富泽达二颔首,挨个叫人,“大哥,三弟,弟妹。”

    有他作为代表,花梨便不再重复,温柔乖巧地笑了笑,小幅度地颔首弯腰,算作见礼。

    “怎么在路上挨了这么久,一大家子人就等你们两个了,”富泽哲治招手,“快过来坐下,赶紧吃饭吧。”

    铃木绫子朝花梨拍了拍她左边的空位。在她右手边,坐着她的丈夫富泽雄三,正给她细心地添一勺鱼汤。她爽朗地将碗碟推给花梨。

    “花梨,快来我旁边坐下,这是给你留的位置,”她打趣,“你和达二要是再不来,这份焗全条大鳜鱼就都得被我吃光了,一点汤汁都不会给你剩下。”

    花梨收拢衣摆入席,“强有力”地回应:“那我下次去你家蹭饭,包括这份鳜鱼我得连本带利地全吃回来。要是没够本,我就赖在你家三四天不走了。”

    “好啊,”铃木绫子坦然接招,“乐意之至,随时欢迎。我只怕你不来呢。”

    圆桌的结构不像方桌,有明显的上位下位之分。一个圆形把所有人连接起来,至少明面上大家都平起平坐。富泽太一作为长子,落座于富泽哲治的左手边;富泽达二作为次子,自然坐到富泽哲治的右手边。

    两人皆是各掌一部分家族事务的话事人,犹如同一地界不同山头上的老虎,分而治之又有利益冲突,如今聚在一起,彻底成了一山不容二虎,就算是吃饭这种大事,也不能阻止利爪和獠牙之间的碰撞。

    不知道是什么项目让兄弟两起了争执。

    ——饭桌上的明枪暗箭,飞起来了!

    富泽太一左一句:“父亲,二弟的选址方案我不同意,横须贺地处近海,常年气候潮湿,工厂所需材料必须干燥存放,如此一来成本必然大大增加……”

    富泽达二右一句:“难道大哥您的抉择又是什么最优选吗?大津多山路,交通进出多有不便,一来一回又要花费多少……”

    “看来二弟根本没有做过详细的预算报表,成本的控制怎么能只盯着交通一项……”

    “大哥才是考虑不周,怎么又来说我?纸面上的账目显眼,纸面之外的隐形风险大哥又知道多少……”

    “二弟你先听我说完……”

    “大哥您才是不要固执己见……”

    其间,富泽雄三想插.进去缓和几句,可惜他常年埋头画画,对公司的事务一无所知,人微言轻,每个音节都被淹没在两位哥哥的争执中,全然没有人理他。

    无人在意。

    几次三番调节失败,富泽雄三无奈地讪讪一笑,轻轻退下了。与其吃力不讨好地劝解,还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呢。

    于是,这方硝烟阵阵的“战地”中,富泽雄三和铃木绫子独自在角落偷偷冒起桃心粉红泡泡,你一筷子我一盘子,因为过于恩爱而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花梨也蜷在一旁隐形,依照口味的喜好顺序夹过金枪鱼火腿、白汁蘑菇培根意粉、香蒜面包条,吃嘛嘛香,尽心做好安静的干饭人。

    争论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富泽太一:“父亲,既然这两个地址无法达成共识,那不如折中一下,选在山梨吧,环境不过于潮湿,地势也不崎岖。虽然工业不太发达,多少有个地价便宜的好处。”

    接着,祭出大杀器:“这个地址我和中原先生也讨论过了,他的看法和我一致。物资的事情他可以负责搞定,正好借由森会社的货运业务进行船运,交通成本能大大降低。”

    气氛沉默半秒,仿佛是宣布比赛结果之前,裁判故意留给参赛选手一点紧张的悬念。

    ——“可以,不失为一个平衡的选择。”

    一锤定音。

    富泽哲治思索片刻,终于拉下比赛的帷幕:“既然你已经和森会社进行了对接,那这件事便由你来负责吧,后续的事定期向我汇报即可。”

    富泽太一松开紧绷的手掌,发表胜者感言:“好的父亲,您请放心,这件事我必定办得尽善尽美。”

    富泽太一,依靠中原中也杀死了比赛。

    富泽达二,寄。

    富泽达二:“……”

    迹部花梨:“……”

    说来也怪,中原中也人虽不在,但他的灵魂却无时无刻不在插手于富泽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富泽家编外成员呢。

    神仙打架,关键时刻还得请出中原中也这尊“菩萨”来一招定乾坤。

    花梨没来由地有点想笑。

    “花梨。”

    突然被点名的花梨抬起头,迅速收敛笑意:“……嗯在的,父亲,您有什么事吗?”

    富泽哲治丝滑地转换了话题。他缓缓开口,看起来心情不错。灰白的脸色难得红润,眉眼慈祥平和,丝毫不受兄弟间的争吵影响。

    “再过不久是我的生日,今年我希望你能来着手操办。”

    富泽哲治开门见山:“太一和达二有公司的事务要忙,雄三我看他整天画画也不得空,至于绫子……她怀孕了,也不便劳累,所以只有劳烦花梨你这孩子了。”

    “诶,绫子,你怀孕了吗?!”花梨一下抓住重点,有些震惊地转向铃木绫子,“恭喜恭喜,这也太突然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准备贺礼呢。”

    铃木绫子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垂下的眼睫略带羞涩。

    “医生说才三个月,之前胎像不稳定我也没敢往外说……这次寿宴的事,就要辛苦花梨你了,有什么需要的你跟我说一声,我让雄三去帮你的忙。”

    “花梨,你要有什么困难或不熟悉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的管家柴崎。”

    富泽哲治指着侍立一旁的老人,后者向花梨恭敬地鞠了一躬。

    “不必拘泥于时间,他会随时听从你的安排,协助于你。”

    让她做寿宴的主办人,并非单纯为了薅她的劳动力,让她给富泽家打白工,更多的是要向外释放一些“政治意义”。

    她作为迹部家唯一的大小姐,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在即将嫁入富泽家的当口,亲自执掌家主的重要宴会,不仅体现富泽家对她的希冀和看重,更展现了次子夫妇感情深厚,迹部和富泽两家亲密无间。

    花梨对此心知肚明,二话不说地应承:“没问题的父亲,您放心,寿宴一事我必然尽力,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

    ……

    第二日是周一,花梨和富泽达二尚留有工作处理。晚饭后,他们没有选择在东京过夜,与家人道别,径直让司机送他们回横滨。

    一爬上车厢后座,富泽达二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十指在键盘上跳动,他眉头紧锁,严肃的神情映照屏光,惨白得有些渗人。

    “达二,以前父亲寿宴的流程你有了解过吗?”花梨心头仍压着富泽哲治的交待,颇感压力,忍不住向他倾诉,“哎,最近我的项目也到了收尾阶段,现在又有父亲的宴会,我……有点怕自己做不好。”

    一项是她的本职工作,一项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社交活动,两者一齐压在她肩头,她无法不感到巨大的重担。

    富泽达二倒好,一句话便给她打发了:“没关系,相信你自己。”

    花梨:“……”

    花梨:“达二,你知道父亲的风格一般喜欢从简还是从繁呢?如果是后者,总觉得不通宵对齐流程恐怕搞不定。熬夜也太难了。”

    富泽达二:“没事,你休息的时候多睡觉。”

    花梨:-_-||

    哈哈,神金。

    花梨彻底无语。

    这就和你说你生病了,头晕想吐很难受,结果他告诉你多喝热水,甚至连热水都不会亲手给你倒,只无关痛痒地动动嘴皮子,半分力气不出主打一个口嗨有什么两样?

    看看他一心盯着电脑,连敷衍的眼神也舍不得给她一个,看看这不值钱的样子。

    花梨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冷静冷静。

    吵架毫无用处,还破坏自己的心情。

    算了,懒得同他多话。

    花梨扔给他一个漠然的眼神。她挪开位置,离他远远的,仿佛和他呼吸同一片区域的空气都嫌弃,又低下头,自顾自地拿起手机。

    ——正如老话说得好,自己的未婚妻,自己不陪,就会有别的男人来陪。

    点亮屏幕的那刻。

    一条信息弹进她的视野。

    [中原中也]:花梨,你现在方便吗?

    [中原中也]:过不了多久是哲治老先生的生日,我这边挑选了几件礼品,但拿不准主意,不知道是否符合他老人家的品味,可以请你帮我参详一下么?

    花梨的指尖在屏幕上戳戳点点。

    [花梨]:当然可以,能为干部大人提供建议是我的荣幸。

    两个人聊得有来有回,你一言我一语,在富泽达二的眼皮子底下谈笑风生。

    临到话题收尾,中原中也听从她的意见,选定人参虫草等名贵药材作为礼物,并郑重表示也要送她一份小礼物,聊表心意,感谢她这么晚仍肯无偿给予“指导”,帮助他解决了近期最为重要的“外交任务”。

    花梨:“?”

    几句话而已,用不着这么大阵势吧!

    好怪哦。

    [花梨]:不用了中也,微不足道的小忙,哪里用得着你费心准备谢礼。

    [中原中也]:不费心不费心,我也只是顺手,不会占用我多长时间的。

    发送完这句话,对面光速下线,生怕撤得慢了被她再次回绝。

    花梨举着手机,注视灰色头像,愣住。

    竟然依靠一些打一枪就跑的路数,彻底堵住她的后路,让她无法转圜。中原中也这家伙,在没必要的事上未免有些过于狡猾。

    ……不过话说回来,他口中的“顺手”,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

    翌日一早,花梨理解了中原中也说的这个“顺手”,究竟所谓何意。

    刚踏入办公室大门,她被里面的景象着实吓了一跳。每个同事的工位上,整齐整齐竖着一个精美的大包装袋,琳琅满目,满满当当。

    花梨:“??”

    是谁,好大的派头!

    难道公司近来又有了值得普天同庆的进展吗?没听舅舅哥哥说起过啊?

    掏出包装袋里面的礼盒,顺便观察一番周围的情况。女士的礼物:贵妇品牌的护肤套盒;男士的礼物:精致名贵的西装三件套。办公室人人有份,一碗水端平。连打扫垃圾的保洁阿姨、专门修剪盆栽的园丁大叔都收到了。

    周围窸窸窣窣响起讨论声。

    “诶,你知道这些礼盒是怎么回事吗?难道我们董事长又签了什么大单子,一高兴又开始漫天撒钱了?”

    “不是不是,你们快来都听我说,我刚才啊,可撞见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怎么了怎么了?有多不得了,说出来让我品鉴一下?”

    “放一个耳朵。”

    “我刚才看见我们分公司的老总,陪同森会社的那个……呃,叫中原中也吧?进了会议室,好像在谈什么合同?”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之前和老总秘书一起吃饭,听他说森会社似乎打算给我们分部一笔长期投资,专门用于芯片研发呢!”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但是我这边的版本说投资不是以森会社的名目,是中原中也的私人款项。刚才我看见好多黑衣人进来,把几个大箱子搬上搬下的,我偷偷瞄了一眼,里面装的就是我们收到的这些礼物。”

    ——中原中也,你好有钱啊。

    “尊敬的中原大人他好有钱啊!”

    对金主爸爸的称呼马上就变了。

    花梨在旁边猛猛点头。

    谁不知道做高精尖科技的研发是个烧钱项目,运气不好,一年钢蹦投进去只听个响,也就像他们迹部家这样家大业大的能养得起。更何况,中原中也还是以私人名义投资,和做慈善也差不多了。

    “你们这么一说,我感觉我压力好大。”

    “干嘛?”

    “你说万一我们研发失败,会不会被那些黑衣人当场拖出去嘎掉呀?森会社前身可是黑手党……”

    ——“噗嗤!”

    花梨忍不住笑出声。

    “花梨你还嘲笑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她一面摆手,一面拆开自己的那份包装:“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用这么担心,黑手党毕竟也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嘛。”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另一位男同事接话:“区别就是他们嘎你嫌浪费子弹。”

    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赏了一记猫猫拳。

    ——今天的工作氛围依然很和谐呢。

    花梨心情愉悦地团好撕下的包装纸,忽然,动作一滞。

    摸到了一个长条形的,硬硬的盒子。

    展开包装纸,打开方盒——一支钢笔。

    通体深沉大气的宝蓝色,笔夹缀了一颗纯金的可爱蝴蝶结。笔身镌刻一个烫金的logo,是她的名字。其间鎏金洒银,像是夜晚浩瀚闪亮的银河,截取一段星光入她手心。

    【一点小小的谢礼,万望不要嫌弃。

    以后也请偶尔用它记一记工作笔记吧。

    ——中原中也】

    ……原来这个“顺手”是在于此。

    环视四周。

    其他姐姐妹妹们都没有,单她一个人有。

    花梨莫名有些做贼心虚,慌里慌张地将钢笔塞进抽屉。

    可不敢让别人看见,不然还以为中原中也对她搞特殊,她就是长八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

    一天的工作结束,中原中也并不急着回家。他还有一项必不可少的事要办。走到港口黑手党总部大楼下,往自动贩卖机里丢几枚硬币,龙头打开汩汩灌注液体,不多时,热饮台上便呈送两杯热咖啡。

    一杯给自己。

    另一杯给……即将要见面的人。

    夜色深沉,星斗棋布。隔着路口遥遥远望,迹部家设立在横滨的分公司一片灯火通明,竟还没有一点入夜休息的意思。

    分公司没有休息,花梨也不会休息。

    至于为什么如此胸有成竹?

    因为他今天去迹部分公司商谈合同时,偷偷摸摸地观察了一块任务黑板。其上无数条记录,他抓取到最重要的一条:

    “加班申请,B组,迹部花梨。”

    “时间:19:00-21:30。”

    港口黑手党和迹部家无甚交集,他是花了不小的力气才了解到这家分公司的人员组成、运转模式和资金渠道,惊喜地发现居然接受外部投资。虽然科研这玩意,着实吞金,不过……把他名下运营的一家酒庄一年的营收全投进去,倒也能够覆盖这笔开支。

    由此拿到了迹部分公司的门禁卡。

    靠这张小卡片,一路深入研究中心腹地,上电梯到23楼办公室,如入无人之境。

    花梨还在,整层楼亮如白昼,只她一人。

    她似乎在开线上会议,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副耳机。现下正处于中场间隙,她拿起一只水杯,去往饮水器接水。

    中原中也向一门之隔的办公空间探头,屈起指节,轻轻敲两下玻璃门。

    花梨接水的动作顿在原地。

    她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

    亮白色的顶光倾斜而下,那点微弱的,落在他身上的星点也随之闪了闪。相隔这道透明的屏障,即使暂时无法触及也无妨,因为他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这里只有两个人,因此,她的注意力只向他集中。

    相视一笑,她又与他错开。

    花梨重新戴上耳机,和虚拟网络的另一头交谈。时常还会做一些笔记本电脑,用的是他送的钢笔。这让他莫名有了参与感。

    忽然,她似乎觉得屋里的暖气有点热,脱下大衣,抬起升降桌,整个人站得笔挺。

    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丝质光泽流泻下来。不算太厚的贴身长袖。仰头喝水时,露出一段弧线圆润的脖颈。

    像出自名师大家笔下的速写,线条简洁流畅,活色生香,一股跃出纸面飘飘然的律动。

    中原中也默然打量了一会,收回目光,转过身背靠墙壁。

    他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咬在唇齿间。猩红的火光燃烧,他的眉眼也映红了。中原中也撩起眼皮,不经意地瞟到对面墙上的黄底警告——“办公重地禁止吸烟!”

    “嘁”。

    他烦躁地收起打火机。未点燃的烟卷掐在手中,一用劲撕扯成碎屑,碾成齑粉,然后,随手扔进垃圾桶,像正在处理某些肮脏情绪。

    ——富泽达二这小子,命真好。

    难以想象成天他在家过的什么神仙日子,得到这些竟然毫不费力,如此轻而易举。

    他怎么配的?

    ……

    会议结束,花梨关掉电脑和办公室的所有灯光,离开分部大楼回家前,在电梯门口又遇见了中原中也。

    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是一直在等着她么?

    “中也,”她理所当然地叫他,问道,“我看你从半小时前就一直待在这里,怎么了?是想找我商量什么事情么?”

    中原中也摇头,将手中端着的咖啡递给她:“来,拿着,顺路给你买的。晚上冷,喝着会感到暖和一些。”

    又耐(驾)心(云)解(扯)释(谎):“也没有什么大事。白天不是才签完合同吗,晚上下班又随意走到这里来了,正好闲着,所以想来看望一下我们的迹部工程师。”

    “谢谢,”花梨大大方方接过,开着玩笑,“你的事我上午听说了。竟然能用自己的私人款项投资,中也,你们森会社的工资能开得这么高吗?”

    电梯启动,数字极速下降。

    中原中也和她并排站立在轿厢内,偏头扬起唇角:“怎么?有兴趣跳槽?”

    花梨揶揄:“不了不了。我的同事说怕研发失败被你们的人拉出去杀掉。我怕死,暂时就不去你们这座大庙了。”

    中原中也轻笑一声:“我的枪口只对准两种人,一种是我的敌人,一种是我的仇人,所以不必担心。”

    电梯一楼的门口正衔接公司大门,踏出去是人行道。黑色独有的特质是寂静,穿行而过的夜风是唯一的点缀。风声里,花梨听见身旁中原中也匀净的呼吸。

    很平静,像不起波澜的海面。

    她握着微温的咖啡,心绪也平静下来。

    路灯变换在脚下,影子也变换在脚下。忽而,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密不可分;忽而,两道身影又分开,背道而驰。

    并立前行,谁也不开口。或者没有这个必要,似乎只要一起散步便好,其他不作奢求。

    沉寂中,花梨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些事情。富泽达二曾经欲拜访中原中也而不得,其间事务因此搁置,她是否可以现在提起呢?

    就算不为富泽达二,也是为了景吾表哥。毕竟有表哥的投资份额在,眼睁睁地看着打水漂着实于心不忍。

    想了想,虽是开口求人的活,但……在较为随意的氛围下,可能比正式场合的效果要来得更好吧。

    “中也,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哦?什么事?”

    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挑起眉尾:“没关系花梨,有什么困难你直说吧。只要是你需要的,我一定会尽力帮您办到。”

    她斟字酌句,尽量显得言辞婉转:“是这样的中也,之前达二他一直想见国土交通省的德田政务官,可惜碰了好几回壁,我听说他和你有些私交,所以想拜托你可不可以……”

    诶?中原中也人呢?

    花梨及时刹住脚步,回身寻人。

    他落后于她七八步的距离,没有挪步。微微抬起额头,与天幕对望。发蓝发白的星光落进他的目光,像一束冰原上的冷焰,烧得惨淡,周围都是不化的雪。

    花梨屏住呼吸。咖啡杯在她手中捏出一道褶皱。

    漫长的对峙横亘在他们之间。

    ——“呵”。

    一声短促戏谑的笑。

    中原中也又低下头,朝地面踢了一脚。但地面很干净,一点灰尘碎石都没有。摩擦声剐过耳畔,像一根锋利的钢线切割神经。花梨绷紧了手背,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花梨,你竟然……”他仿佛有些说不下去了,梗了好半天才继续,“你是为了他在求人么?”

    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像冷酷的鹰隼捕获她,一字一顿道:“花梨,你今晚是在为了他,来求我么?”

    花梨:“……”

    即便是个傻子,当下也可以看出中原中也是生气了。倒不是不能理解,人家好心好意来看望,对方竟然开口就要求他卖一个人情,搁谁谁不生气?

    自己不占理,连带声调也低了几分。

    “那……要是,要是……”花梨像做错事被抓现形的孩子,气势矮了半截,“中也你确实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实在对不起,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没有,我没说不方便。”

    “黑手党从不食言。”

    他强硬剪断她的话锋,紧紧攫住她的目光仍然没有任何温度。

    “如果这的确是你希望我去做的事,那我会帮你办到的。”他说。

    ·

    深夜,港口黑手党枪械训练场。

    亲自将花梨送到家门口后,中原中也依旧没有回家。他调转方向,一口气快步赶到训练场所,随意拉了一个部下借走一把枪——他打架向来赤手空拳,从不借助外力——接着把自己关在了训练场。

    他的面前竖立了一排排枪靶,像绑在树桩上一排排等待他处决的俘虏的头。

    “砰——”

    一枪,瞄准正中心。

    ——““哎呀!那可就没有一点办法喽!那您就只能看着人家成为富泽夫人啦!”

    “砰砰——”

    两枪,靶上两个焚毁的黑洞。

    ——“万一人家生两个,一儿一女,儿女双全,你还要准备两份。”

    “砰砰砰——”

    三枪,那个枪靶千疮百孔。

    ——“逢年过节的时候,您也不用闲着啦,就等别人带一双儿女上门叫您“中原叔叔”吧!”

    “砰砰砰砰砰砰——”

    无数枪声密集的响起,东南西北,像雨点密密匝匝地落下。四周墙面布满无数的弹孔。

    “……切,这就没有子弹了,真扫兴!”

    中原中也拉开训练场所的铁门,正巧和来找他的高桥撞个正着。

    他的脸色凌厉吓人,像生吃了几个小孩,唬得高桥立马闭上了即将汇报的嘴。

    “高桥,上次货船劫持事件的那些家伙审得怎么样?”

    高桥战战兢兢地回答:“还有几个硬骨头不肯开口,审讯班在抓紧撬他们的嘴。”

    “哦?是么?这么有骨气?”中原中也眯起眼眸,似乎饶有兴致,“等下我亲自过去看看。”

    当然了,这个“看看”,肯定不是只蹲在一边什么都不做的“看看”。

    嘶,高桥摩挲着下巴,中也大人估计是在外面碰到什么不爽的事情了,那几个关在审讯室的家伙看来是要倒大霉咯!

    ……等等,还有紧急的事没汇报呢,怎么差点就忘记了!

    高桥三两步追赶上中原中也,恭敬地将手中尚未开封的文件呈递给他。

    “中也大人,这是情报部刚分析出的情报,嘱托我务必即刻交到您手中,请您过目。”

    中原中也顺手接过,拆开文件袋,取出两张写满了笔迹的纸。他专注地扫过纸面上的信息。高桥安安静静侯立在旁,专注地观察上司的脸色。

    须臾,中原中也挤出了两声笑。

    轻蔑的,嘲讽的,挖苦的笑声。像人看着卑小的蚂蚁不自量力地撞上他的脚,动作滑稽可笑,好比逗趣一般在跟前演杂耍,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只觉得有意思,好玩。

    高桥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中也大人?难道情报部这次是发现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事吗?”

    中也大人这么高兴,难不成挖到金矿了?

    “你自己看。”中原中也将那张纸扔给他。

    高桥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浏览。

    【12月10日接讯,MS13接头人潜入横滨已碰面富泽达二,企图联手意欲行刺,幸尚未谈妥,狡计暂缓。依前述分析,MS13恐与货船遭袭一事有关。如何应对,请中也干部示下。】

    高桥大惊,脑子里转过无数个解决方式:“这、这、这……富泽先生怎么会和他们有牵连?中也大人,我要不要让人再去仔细打探富泽先生那边?”

    “不,”中原中也斩钉截铁地否决,“富泽达二的想法并不重要,别浪费时间打探,让人继续盯着他。”

    正如操控棋局的棋手根本不必在意棋子的想法。富泽达二是想杀他,抑或是不想杀他,怎么样都不要紧。若是想,他乐得省点力气坐收渔利;若是不想,他便稍微加点砝码,添砖加瓦地推动富泽达二一把。

    最顶级的掠食者从不做桩。

    局势走向被他操纵,他才是执棋者。

    高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担忧地皱眉:“可是中也大人,如果不提前探查清楚……”

    “没关系。”

    中原中也稳操胜算地哂笑。

    ——“我让他们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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