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径拔出钥匙，打开家门，嘴角还带着刚才的弧度，心底弥漫着淡淡的甜腻。
只是稍一瞥眼，他就看见了鞋柜上的鞋。
今天和平常的都不一样，因为放在第一格的拖鞋没了，却多了一双女士平跟皮鞋。
方南径的手指渐渐漫上一股凉意。随后，他无言伸出手，从第二格拿出自己的拖鞋，默默穿上它。
他的呼吸声很重，因为他在忍，忍着怒意。反复告诉自己，
是她回来了····
听见开门声，沙发上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穿着白色的居家服，有些新，应该是刚从家里翻出来的，黑白相间的头发梳到后脑勺，眼尾的皱纹很淡，勾出向上的痕迹。但让人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神，温柔，但是有一眼可以看清你的内心。
这是她工作时养成的习惯。
“诶，南径，是你回来了吗？”
李婉蓉加快脚步走到方南径面前。
“不是。”
方南径语气生硬，眼睛像是在扫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
李婉蓉重新露出笑脸，走了过来,“饿了没，要不要吃一点东西？”
方南径垂着头站在原地，闻言无动于衷，鸦羽似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神，让人看不太清。
没得到回应，李婉蓉也没在意，毕竟这么多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
方南径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见到工作回来的妈妈，会转头看着她过来，笑着喊上她一句：“妈妈！”
未长大的小孩子，声音糯糯的，发音不是很标准，还带着点小奶音。
李婉蓉很自然的从他爸爸手里接过他，轻刮他的鼻子，“吃饭了吗？”
方南径会傻傻的点头，呆呆地对着她笑，那副可可爱爱的样子，李婉蓉至今记在心里。
而现在，李婉蓉去看，只看见方南径的背影。
他回了房，没开灯，黑暗晕染在他身上，高高的背影像是一团迷雾，和黑暗融为一体，笼罩在房间里。
十六年了，心头的阴霾一直没散去，无论是于他，还是她自己。
李婉蓉伸手想挽留，刚抬起，方南径碰巧关上了门，巨大的撞击声刺激着李婉蓉的耳膜，房子的玻璃都不免晃了晃。她莫名觉得脑袋一阵宕机。最终还是放了手。
她和他离的很近，但这走几步路的距离，却寸步难行。
走一步，他们之间的纽带便会断裂。
断的彻彻底底。
姜春惭吸着鼻子，轻声嘟囔，“晚上还有点冷啊。”
她家住在普通小区，离学校比较远，每天早上她都要走着去，晚上走着回来，途中经过大大小小的街道，很空，晚上风很大，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要被吹跑了。
途径很多小巷，像是一个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兽，等着那些不甚在意又松懈的人走进陷阱里。
每次她都假装看不见，提脚走向大道，虽然是绕了远路，可自己心里有底。
路边的灯扑朔昏暗，为这寂谧的夜增添了点阴森的味道。弥散的光照射出旁边飞舞的小蛾子，落下斑斑阴影。
姜春惭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从小没怎么见过雪，对雪有着模糊记忆的她，竟觉得
灯光下的飞蛾，像是这个世界送给她的一场雪，飘飘扬扬，聚散在各地。
“哈···呼···”姜春惭对着手哈气，又搓了搓。
虽然很冷，但她迈开的脚步越来越快，因为她知道，经过21个路灯后，有个人站在第22个路灯下等她。
姜春惭为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很朴实无华，就叫“二十二路灯”。
“灿灿！”蓦的，一声沧桑的呼唤传进她耳里。
心中顿时迸发热血，传送至整个身体。姜春惭顾不上冷，连忙跑过去，
“奶奶！”
“哎哟，手这么凉那，明天要记得戴手套哦。”老人牵着姜春惭的手，边走在回家的路上边提醒道。
姜春惭隐约可以感受到身旁的人皮肤的粗糙，奶奶手上密布的老茧却让她感到十分心安，
“好。”
“奶奶，你的手也好冷啊，下次要十五分钟内没等到我就回家好不好？”
姜春惭感觉到老人的身体在颤抖。
“我没等到你我不放心哟。”
“那你站在没风的地方等，你的腿别冷到了。”姜春惭想起奶奶的旧病，一冷就要复发。
“那可不行。说好在这等你，你要是没看见我怎么办？”老人还是很固执。
“我不会看不见你的。我奶奶我还不认识啊~”姜春惭固持己见,边说还打趣道。
老人没说话，静静地看了姜春惭一眼，变得哀伤。
“你小时候你爸一直在这等你放学，现在奶奶这么做就不行了。”
老人想到了姜春惭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儿子，不免难过起来。
“我不放心你走这么黑的路，又没人陪你，现在社会这么乱，咱们家又远，我怕你出事。”老人停了下来，语气沉重，她的爱也从语言中显现出来，姜春惭的鼻头微微酸涩。
“好好。”姜春惭怕奶奶生气，也知道奶奶的性格，赶紧答应。
“你说你要是有人陪你一起就好咯，可是你们同学也没有同路的啊，我怎么放得下心。”
“嗯。”姜春惭听完，明白了奶奶的心意，也就不再辩驳了。
“所以，我就是要等，知道了不？”老人重新露出和蔼的微笑，灯光在她的眼睛里闪，好像要掉下来。像无数个夜晚一样，她缓缓牵起姜春惭的手。
“我知道了。”姜春惭用另外一只手覆盖在老人的手上，她在回应奶奶的爱。
“哎，奶奶我其实是一片好心。”老人看着姜春惭，尾音沉重，眼里飘出点热泪。
姜春惭看见奶奶哭，知道奶奶在想亲人，“我知道，我让你回家也是怕你腿病复发。”
或许是两人走进了较暗的地方，老人的眼珠顿时变得昏暗，没有一丝光彩，语气也如抽丝般有气无力，只是紧握的手抓得死死的。
“你这身体，我更不放心。”
姜春惭呆呆望着奶奶，奶奶脸上没了光，但她心中一片明朗。
奶奶像是人生这条船上的摆渡人，将手上的船桨牢牢握在手中，明明死神的镰刀就架在她不堪一击的脖颈处，她依旧能回头，朝着船上的自己微笑，抵达终点的时候，说上一句。
“你平安就好。”
剩下的路也离家不远了，姜春惭任由奶奶牵着。
两人回了家，一直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的人听到开门声，立马抬起了头。
他看到人进来了，边询问边从口袋里拿出暖宝宝，放进姜春惭手里。
“今天这么晚啊，值日了？”
暖宝宝已经变得滚烫了，刚一碰到它，姜春惭立刻觉得自己从冰冻里解救出来。
“没有，今天和同学聊了会天，就晚了点。”
姜春惭把暖宝宝拢在手掌里，顿时暖意四涌。她坐到沙发上，突然想到某个人，不禁翘了翘嘴角。
“哎哟哟，吓死我咯，还以为你们怎么了。”爷爷捂着胸口，也跟了上来，在空中比划着手。
“你是不知道啊，外面那风啊，呜呜的吹，像是要把房子都吹走一样，我差点就要出去找你们了。”
“你这老头子啊，天天就瞎操心，灿灿不是回来了吗，还一直在这担惊受怕的。”奶奶换好鞋子，径直走到房间里，“就知道你这老头不知道冷热的，外面那么冷，你就穿这么薄，冷的你明天又要咳嗽了，到时候还不是我照顾你。”
奶奶骂骂咧咧地拿出棉袄，裹住爷爷。
“就这样，别哆哆嗦嗦地弄掉了。”
爷爷单手撑住拐杖，乖乖点头。
奶奶在爷爷面前总是很凶的样子，姜春惭的记忆里，两个人动不动就因为小事吵架，每次都是奶奶开骂的。
姜春惭小时候也觉得爷爷奶奶肯定不喜欢对方了，不然干嘛天天吵架。
她六岁的时候，爷爷为了赶集，骑自行车摔倒了，不小心伤到脚踝，奶奶赶到的时候，爷爷脚上全是血。
奶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骑着自行车把爷爷带到村子里的医馆去。
姜春惭由爸爸妈妈带着，奔到那里，刚好看见奶奶抱着昏睡的爷爷。
眼泪从她的眼框里悄然滑落，平常总是果断的表情多了抹眷恋，悠悠说着。
“当年呐，你也是骑自行车，给我带鸡蛋来的，那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呢，咋就老了呢···”
声音渐渐小了，“啥时候变老的啊···”
终是想到了答案，奶奶声音变得大了些。
“哦哟，我嫁给你这么久了。”
姜春惭站在门外，看见奶奶浑身不住地抖动，双手抱着爷爷抱的很用力。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奶奶对爷爷的爱早已融进了生活的点点滴滴里，她早就已经把爷爷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了。
爷爷能下床走路前，奶奶眼睛里密布血丝，背也渐渐变得佝偻起来，像是一下子就变老了。
爷爷回家的时候，奶奶恢复之前麻利的样子，“别忘了水壶，带上你那衣服，算了算了，我来我来。”
看着二人的背影，姜春惭从心里觉得很般配。
爱情有很多种，一见钟情算爱情，日久生情算爱情，这样的欢喜冤家自然也算。
“哦对了，灿灿，别忘了后天去复诊哦，一定要去！”奶奶出声打断了姜春惭的思绪。
“···”姜春惭抬起头，“好的，我会去的。”
“后天还是我们灿灿的生日，你检查回来，爷爷奶奶带你吃蛋糕。”爷爷坐到姜春惭身侧，“你那天就请一天假吧。”
“我觉得我晚自习还是可以去的，不用请一天吧。”姜春惭思考片刻，“我还想在学校多呆一会，再多学一点东西。”
“好，好。”爷爷点头，“灿灿长大了啊···”
“你爸妈肯定也很欣慰。”
“他们会的。”姜春惭回头看见柜子上父母的合照，对着他们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