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前尘

    无月之夜,黑云滚滚。

    惊雷在耳边炸响,震耳欲聋,泼墨般的天空划过闪电,霎时间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地面。从深谷中闻血而来的鸦群在枯枝上伫立,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嘶鸣,如曲曲悲歌,为漆黑地底中万千无辜的亡灵奏响。

    傅霜身上仿佛压着千斤磐石,单膝着地又将剑重重插入土中,才稳住了身形。

    她右眼被刺伤,殷红的血将清澈的眼瞳染成一片浑浊,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她刚历经了一场鏖战,身上正横着数不尽的伤痕,顺着染血的衣裳流淌而下,融进深厚的泥土里。在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地,连喘息的机会都变得弥足珍贵。

    不过转瞬,一道犀利的光便杀气腾腾地朝她袭来。

    傅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已经轻轻阖上了双眼,可片刻后,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向她袭来。

    她睁开仅剩的左眼,看到有个人出现在她身前,替她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恍惚间,那人似乎回了头,可身体已经开始破碎。傅霜伸手去抓,只抓住那人的几缕魂魄,如同粒粒沙尘,很快从她手心中流尽。

    他要死了。有个声音在傅霜脑海中响起。

    是你害死他的!那个声音开始嘶吼,宛如泣血。

    是我……害死他的?

    意识到这点后,傅霜猛然从梦境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洁白如雪的床幔,身下是寒冷彻骨的冰床。镂着精妙花纹的木窗外天刚破晓,照射进来缕缕阳光。

    她从冰床上翻身而起,擦拭着额间的涔涔冷汗。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正身处异处、伤痕遍布,没曾想原来还在青望山,还在青望派的殿内。

    这个光怪陆离、鲜血淋漓的梦境,是从很久以前便开始出现了。

    就犹如梦魇缠身,萦绕在她空缺一块的脑海中,在无数夜晚令她辗转难眠。

    梦里那个朝她淡然一笑,而后消散得支离破碎的身影,她无论如何靠近也无法看清,就像隔了层纱,撕不开剪不断。

    那一定是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可傅霜却把他忘记了。每次她尝试回忆,脑中便会疼痛难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想起。

    思绪纷飞时,一个矮小的红色身影蹦蹦跳跳地从门外跑出来:“阿霜,姓温的喊你去偏殿——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红色身影名叫燕锦,是只小灵鸟,在青望山上修炼了百年还没能化形,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材,弟子们都亲切地称它为门派吉祥物。

    燕锦本是呆在掌门身边当跟班的,但自从傅霜上山后,它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了从此只当她的小跟班。

    换而言之,这个人类十分合它眼缘。

    傅霜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燕锦完成任务正要离开,身后的人突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我以前是不是下过青望山?”

    “没有啊,”燕锦疑惑道,“你乱想什么呢,又做噩梦啦?”

    傅霜静了片刻,还是选择隐瞒这个梦:“无事,你走吧。”

    她目送着燕锦离开后,从床榻上站起。洗漱过后,朝殿外走去。

    -

    正是清晨,青望山间还留着缈缈白烟,如玉带环绕在山间。

    跃上万千石阶,门派大殿肃穆矗立,远看恢弘壮观,仙气飘飘;近看修者云集,或在潜心修炼,又或是在谈道论剑,还有些…正在“互相切磋”的弟子。

    “你们不要再打啦!”一位绿衣女修看着面前两位同门大打出手,面色焦急地喊道。

    而另外两人对此充耳不闻,仍旧激烈地角逐着。刀光剑影间,双方身上的衣裳也渐渐染上血色,却无一人上前阻止。

    周围弟子都在等待这场战斗的结果。这关系到他们究竟能否拿回下注的铜钱,或是亏空一笔,又或是赚个满载而归。

    正值关键时刻,一道清冽的话音突然从他们身后响起:“你们不去修炼,都聚在此处作什么?”

    掐架的两人停下动作,随众弟子一同回头。只见来者身着青色衣裳,乌黑长发被一根红发带束起,淡绿色的雨花石坠在腰间,眼中正闪烁着寒光。

    这位不是旁的,正是他们的大师姐傅霜,当今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

    他们齐齐拱手,言辞恳切道:“师姐恕罪!”

    如此整齐的排面,他们掌门来了都未必有——因为掌门不会制止,而是会跟他们一起接着看戏,甚至跟着下注。

    傅霜将这些人打量一番,叫了其中一个眼熟的弟子上前说明情况。

    那弟子手舞足蹈地讲述起来。总的来说,就是一出很常见的他爱她,她却爱他的修罗场故事,但因为这些小事而大打出手,未免有损门派颜面。

    傅霜沉默片刻后,看向这段故事的三位主角,语重心长道:“你们既已入青望派,就应当潜心修炼,而非被爱恨纠葛缠身。”

    “师姐我们知错了,这就去修炼。”三人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满脸羞愧。

    傅霜朝他们颔首后,款步离去。

    她身后是众弟子的窃窃私语:“师姐不会去找掌门告状了吧……”

    -

    傅霜离开修行场后,跃阶而上,穿过几泓清泉与落红满地的枫树林,踱步去了大殿旁的偏殿。

    偏殿里那人显然是没料到对方来得这么快,彼时正没个正形地坐在主座上,手中捧着泛黄古卷,而地上是散乱的竹简笺文。

    听到推门声,他煞有介事地坐正,但看清来者是傅霜后,又毫无形象地恢复原状。

    “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她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能否发布一条门规,禁止门内弟子恋爱。”

    对方兴趣盎然地放下手中卷轴,挑眉问道:“理由?”

    傅霜回答:“有碍师门清净,不利于众弟子修行。”

    “是吗?”温无霁笑了笑,“为师觉得咱们门派的气氛很不错啊。”

    “弟子们相亲相爱,花前月下,共赏良辰美景,更有助于修为提升。”他有理有据。

    傅霜:“……”

    她师父这人哪点都好,就是不太正经。

    若非亲眼见过对方的修为之高,她还要以为青望派的长老们是推了个花瓶上来当掌门。

    “先不提他们,为师倒是有一事求你,”温无霁面露苦恼之色,“别整天冷着一张脸好不好,我都担心哪天,殿外的常春泉被你给冻上了。”

    常春泉水取自世外极寒之地,终年温暖,永不冻结。

    傅霜抿了抿嘴,知道师父是在同她开玩笑,但心中还是有些不痛快。

    她本就是修无情道的,断七情绝六欲也理所应当。青望派弟子修此道的少之又少,他们不认同她的志向,傅霜能够理解。但师父也劝过她另修其道,这就令她有些伤心了。

    傅霜沉默半响,开口道,“师父唤我来究竟何事?”

    温无霁问她:“你无情道修炼到第几层了?”

    “第六。”傅霜颔首答道,话语间还带着些不自知的期盼,希望对方就此夸夸她。

    无情道统共九层,越往上难度越大,修成的人也越少,她这般年岁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不出所料,对方果真十分惊讶:“这么快?我当年都没这速度……”

    后面那句属于喃喃自语,但还是被傅霜听了去。她心道师父您当然没这速度,谁不知道您修无情道只是修着玩的。

    她正等着对方的夸赞,不料等来的却是一句:“从明天开始你不用修炼了。”

    “给我下山历练去。”温无霁接着说。

    傅霜一惊,抬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红唇微启:“弟子愚钝,不知原因。”

    “没有原因,”温无霁打了个哈欠,“师命难违,你早日下山。”

    “弟子若是违背呢?”

    “逐出师门。”对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傅霜:“……”

    有时候觉得当他的亲传弟子也是挺无助的。

    她心中的两个小人争斗许久,终是因为不愿违抗师命、被判大逆不道而屈服了:“弟子遵命。”

    傅霜向他行礼,退出偏殿,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揽光殿。

    历代掌门亲传弟子都住在此处,远离修行场的喧嚣,利于潜心修炼。

    燕锦正趴在桌上大快朵颐,就见傅霜不言不语地迈进殿内,坐下,片刻后又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东西来不及再吃,燕锦大惊失色地跑到她面前,五彩的尾翎都掉了好几根,模样有些滑稽:“怎么啦,你要离开揽光殿?!”

    傅霜:“嗯。”

    “姓温的把你给逐出去了?”

    鉴于对方的言辞实在称不上恭敬,傅霜这个尊师敬长的模范未作回答。

    “那就是……你忍受不了他,决定离开青望山了吗?”燕锦又猜。

    傅霜叹了口气,将地上昂头看她的燕锦抱上桌,与它平视着说道:“师父叫我下山历练,归期未定。”

    “为什么?”燕锦挠挠脑袋,“你都要突破无情道第六层了,这时候更应该待在山上呀。”

    傅霜回答:“我不知道。”她比燕锦还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吧,”燕锦说,“那你带上我好不好?”

    傅霜不以为然:“你真舍得离开?”

    被戳到了心事,燕锦有些气急败坏,“当然舍得!”

    傅霜对此不置可否。

    她记得当时那事在青望山上传得沸沸扬扬:揽光殿里几百岁的小灵鸟情窦初开了,迷上了道尊亲传弟子身边的小灵兔!

    傅霜不知道燕锦是看上了对方哪一点——兴许是美貌吧,能被迷得这般神魂颠倒,甚至直接去找对方述说心意。

    可灵兔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它:燕子和兔品种不同,是不能在一起的。

    燕锦是个不死心的,日日跑去那小灵兔的住处,一去便是整个白天,然后在漆黑的夜色里伤心地回到揽光殿。

    最终这事还惊动了道尊他老人家。不过他老人家并未责怪,还对此事还颇有兴趣,掐指一算,对燕锦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燕锦明白这是要它坚持不懈的意思,所以它愈战愈勇,愈挫愈强,似乎真的一点点撬开了对方的心房。

    众弟子对此议论纷纭,不禁感慨。

    连燕锦都开始勇敢追爱了,他们的师姐什么时候才能有点人情味呢?

    但他们不知道的后续是,燕锦太懒,追了没几个月就放弃了,决定不听道尊的话,静静等待契机的出现。

    这一等便是好几年,直至今日。

    傅霜想了想,从它气急败坏的表情中得出一个结论:“所以你决定放弃了。”

    “这哪能叫放弃啊,你个破修无情道的不懂就别乱说,”燕锦扑棱着翅膀,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有的时候感情是不能强求的,即便有缘也是无分。”

    破修无情道的对它无话可说,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她为什么要修无情道?为了变强,给死于妖族手中的父母报仇。

    可是她现在还没有变强。

    自天地诞生以来,世间万物繁衍生息,最终发展出人族与妖族这两大族类。妖族生性嗜血恶毒,本身拥有灵力法术,要远强于手无寸铁的人族。

    人族不甘为奴,开始寻求成仙之道。数位先祖求得真谛,在人界开门建宗,六大门派由此诞生并迅速壮大,成为对抗妖族的中流砥柱。

    而妖族发展至今,划分出了三大族类,分别是长泱、地堑与天阙,分别掌管妖界的海、陆、空。

    如今两方均势,维系这微妙平衡的,就是仙门设下的结界。若结界崩塌,妖族入侵人界,届时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正因以上种种,就算没有弑父弑母之仇,傅霜也对妖族嫉恶如仇。

    她苦练无情道,力求达到至高境界,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彻底击败妖族,带来永久的和平。尽管她现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青望派弟子,这个理想却支撑她走过了很多年。

    师父明知她有这般理想,却还是让她下山,无形之中间断了她的修行之路。

    傅霜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修行过度,走火入魔,可她从来没有怕过。若是害怕,当初何必选择修最为凶险的无情道。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不下山的办法。她师父是个倔脾气,境界还高得离谱,想做的事无人可以阻止。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好像真的只有收拾东西滚下山了。

    思绪之际,燕锦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她看着对方在揽光殿里上蹦下跳,在心中想:还要带上这只闹腾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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