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傅霜同师父与众长老告别后，离开了这个她居住数载的地方。

    山巅亭台上，一众青衣弟子正向山下眺望，整个青望派的景象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傅霜的身影。这几个俨然是昨日在修行场上聚众斗殴和看戏的。

    他们平日里对傅霜崇敬不足、惧怕有余，见她离开，才放心大胆地议论起来。

    “掌门为什么要让师姐一个人下山啊？”

    “兴许是让师姐下山游玩一番？”有人猜测，“师姐整日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估计连掌门也看不下去了。”

    “呵，下山了倒也是件好事。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整日里板着个脸不苟言笑，真以为自己是青望派弟子之首了？”

    说这话的人名叫尹松，年方廿五，是这群人中岁数最大、也是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位。大多弟子见了他都要唤声师兄，他也渐渐被唤得心高气傲起来。

    可自从傅霜来了青望山，还被收为掌门首徒后，他竟然要叫这个比他小八岁的人为师姐，此事惹得他不痛快了许久。

    现在好了，傅霜下山了，他又能当回以前那个横行霸道的师兄了。

    尹松这番话饱含恶意，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好些人开始斥责他，还有些附和着说傅霜不好的。

    有弟子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同门，哪有分什么首和尾，团结一心才是最紧要的。”

    “究竟有没有首尾，你自己心里没……”尹松还想反驳。

    “符修弟子尹松，言行不正，恶意中伤同门，居心不良，”一个空灵的声音倏然从上空中响起，“罚你打扫修行场三个月，可有怨言？”

    是掌门的隔空传音！

    众弟子诚惶诚恐地跪下了。尹松虽个性纨绔，却也还未到敢不听掌门训诫的地步，硬邦邦地跪在地上回答道：“弟子知错，没有怨言。”

    过了许久，那个声音再也没出现，他们才松了口气站起来，化作鸟兽散离开亭台，前去修炼了。

    已经走到半山腰的傅霜自然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何事。

    她四处光顾许久，确认周围没有人迹的时候，才放心将燕锦从布兜里放了出来。

    燕锦扑棱着双翅飞到她的肩头，大口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是不是要谋害我？”

    傅霜十分冷静地解释：“师父肯定不会允许你下山，我只能把你先藏在布兜里。”

    “原来你也把你师父当傻子呢，”燕锦笑得前俯后仰，“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也下山了。”

    傅霜蹙了蹙眉，不置可否。

    她自然也知道这点，但还是选择掩耳盗铃，至少心里会好受些。

    把它放出来后，傅霜接着往山下走。

    燕锦是个停不住嘴的，见对方一路上沉默寡言，决定自行找话题：“我老早就想下山看看了，你说人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傅霜惜字如金。

    燕锦一听，更来劲了。

    它虽没下过青望山，却听门中弟子讲过许多人间趣事，这番就有机会全数倒了出来，叽叽喳喳一路直至山脚。

    傅霜被吵得头疼，不禁开始思考，把它带在身边是否为正确的决定。

    快要踏出山脚石门时，傅霜警告它：“你先噤声，有事就传音给我。人界不比仙门，普通百姓见到说话的动物会被吓到。”

    燕锦“哦”了一声，讪讪闭上嘴，停在她肩头梳理着自己的漂亮羽毛。

    青望派虽位于人界至东之处，却是六大门派中唯一毗邻当朝都城的，深受皇帝的青睐。又因为成立时间久，功绩显赫，是如今的六大派之首。

    正因着这些响亮的名号，青望山下村镇无数，许多人慕名而来居于此处，只为在这个不太平的时代中寻求一方庇护。

    甫一走进山脚的水灵镇，繁华之景映入眼帘。正值闹市，镇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无数邻街巷坊张灯结彩，嬉笑着揽客。如水的人潮在街市上穿行而过又缓慢袭回，宛若游鱼在河道中行进。

    她看得入迷，肩上的燕锦更是大跌眼镜。她们往镇的更深处走去，又见到了许多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驻足时刻，她偶然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叫卖：“快来看快来瞧，新鲜出炉的小报！又有人在水神庙失踪咯！”

    傅霜听着心觉不对，走到那卖报人跟前，“老伯，镇上可是发生了什么怪事？”

    “囡囡你是刚来水灵镇上的吧，”老伯神秘兮兮地将她拉到一旁，“你听我一句，千万别去镇上的水神庙！这几天去庙里祭拜的人有好几个都失踪了。”

    “管庙的没请人来帮忙么？”傅霜问。

    “请了的呀，还是个镇上有名的小道士，”老伯回忆道，“但那道士说这庙里的东西他惹不起，一个人解决不了，得回道门找帮手。可他去了好几日还是了无音讯，八成是被吓跑啦。”

    傅霜还想多问问此事，老伯却像害怕触犯禁忌似的，不愿再说，让她不要影响卖报的生意。傅霜只能跟他道谢离开了。

    “多半是妖族作祟，”走进镇内，傅霜脑海中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是燕锦的秘密传音，“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很强，咱俩可能打不过。”

    不用燕锦说，她也知道这是个劲敌。青望山方圆十里都有结界，是开派的祖师爷设下的，就是为防止妖族入侵作乱。

    这只妖竟能突破结界来到山脚的水灵镇，必然是有些手段的。

    正面刚，赢的概率不到两成。那就只能先将作恶的妖打探清楚，再见机行事。

    傅霜若有所思，找了个村民问路。

    那村民一听水神庙三个字就浑身打颤，给她指了个大概的方向，压低自己的帽檐匆匆离开了。

    去水神庙的路上，她对燕锦说：“你传音给师父，问问他结界一事。”

    她修为不够，做不到隔空传音给他人。而燕锦作为门派吉祥物，与历代掌门都建立了深厚的联系，千里传话只是轻轻松松的小事。

    燕锦“啊”了一声，显然不太乐意：“我跟姓温的打过赌，五十年内谁先找对方讲话谁就是狗。”

    傅霜：“……”

    离谱但合情合理。

    鉴于燕锦不想先当狗，傅霜只好放出一只小纸鹤，跌跌撞撞地飞回青望山传信。

    白天镇上的百姓都在活动，难免路过水神庙。若此时贸然进去，与那只妖发生打斗，可能会伤到无辜百姓。傅霜决定夜间再行动，便在庙附近租了一家客栈的房间落了脚。

    这两日水神庙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这附近的生意也大打折扣，客栈里冷冷清清的。

    到了深夜，燕锦已经呼呼大睡，傅霜便动身前往庙中。

    不过她没有直愣愣地闯进去，而是先跃上庙顶，揭开其中一块瓦片，不动声色地往庙内投去目光。

    入目之景惨不忍睹。到处是染血的衣物和麻绳，红色的檐柱被撞出长长的豁口。打翻在地的供台后方，水神像已经残破不堪，沾染了无数血迹，似乎已经干涸许久。

    片刻后，妖怪现身了。它长着深蓝色的鱼身，却有着一对鸟类的翅膀，时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它绕着水神像逡巡一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化成了人形。它的人形模样仍然怪异，身上布满尖锐的鱼鳞，身后是翅膀与锋利的背鳍。

    傅霜在读山海经时见过相似的异兽，名字似乎是叫做……

    “蠃鱼。”她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纯净的嗓音，空灵动听。

    傅霜回头，就见一个俊俏的男子正对她弯眉笑着。对方洁白的衣袂在风中飘扬，与那轮明月交相辉映，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

    她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

    这个想法只在她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便很快便被驱走。

    对方竟能悄无声息地爬上庙顶，又站在了自己身后，修为定然不低。好在他似乎并无敌意，让傅霜松了口气，暗地里抱怨着自己的疏忽大意。

    “你也是来查这间庙的吧，”那人压低着声音说，“这妖是蠃鱼，所经之处必发水难，可这只却有些奇怪。”

    “它不想引发水难，它想提升修为，”傅霜直视着对方的双眼，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失踪的村民不在庙里，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妖族不同于他们人族。人族修炼，途径有千万种。光是六大门派，每年就会招收许多新弟子入门修行，更不用提其他大大小小的道法宗门。

    而妖族要达到更高的境界却道阻且长，光是化为人形就要上百年，最快的办法是吸收天地精气。

    人族属于天地之间的关键一环，比任何活物都更具精气。那些失踪的百姓必然已经在它肚子里了。

    语毕，傅霜将黑瓦盖上，站起身来。对方看到了自己悬挂腰间的雨花石，问：“你是青望派的弟子？”

    傅霜不打算隐瞒身份，朝他点点头。

    “那就好办了，我先去将它引出来，你再用仙法将它镇压，”他自顾自地说完，又笑盈盈地问，“你觉得如何？”

    对方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

    水神庙的水相太重，蠃鱼妖在这里面如虎添翼，力量太强，不利于就地镇压，只能先在庙外设下阵法，请君入瓮。

    傅霜正需要有人引出蠃鱼妖并拖住它一段时间。对方既然愿意，她便应了声好，跳下庙顶开始布阵。

    白衣男子也跟随着她的步伐落下庙顶，只身闪进了庙内。

    庙内异动不断，傅霜迅速在地上布好了阵符，期间还听到水花拍打在石墙上的声响，震耳欲聋。想来是蠃鱼妖对那人发动了迅猛的攻击。

    不过多时，白衣男子就从水神庙中飞了出来，蠃鱼妖紧随其后，口中吐着一连串白亮的泡沫。

    傅霜已经埋伏了许久，甫一照面就从蠃鱼妖身后跃起，手中的剑直指它的一对翅膀，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在上面划出道道血痕。收剑时剑身上淌着黑色的血液，一滴滴滑落到茂密的草丛里。

    蠃鱼妖吃痛转身，想要去攻击傅霜，却被地面上霎时亮起的金光晕得睁不开眼。傅霜抱着剑后退几步，口中念念有词，金光随着她的指引化为牢笼，越缩越小，彻底将蠃鱼妖困在其中。

    它不断用身体撞击着金笼。笼纹丝不动，而自己却已经鲜血淋漓，便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

    大势已去，两人皆是松了口气。傅霜将剑收回鞘中，上前一步将笼子缩成珠子大小，收进乾坤袋中。

    白衣男子云淡风轻地走回庙前，夸道：“你道行很高，应当不是普通的门内弟子。”

    “我叫归海言，”对方笑笑，“敢问姑娘贵姓？”

    归海这个姓氏十分罕见。在傅霜印象里，只有长泱的领主是这个姓氏，而长泱正是妖界之海……或许只是巧合？

    若他真来自长泱，怎会轻易对同族下手。

    目前看来对方还是非常人畜无害的，甚至正义感十足，傅霜决定先观察一番再下定论。

    “我姓傅，单字霜，”她朝对方抱拳，“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