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殿离开后，归海言就一直沉默不语。
傅霜试图说些什么活络气氛，可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唯独在说话这方面天资愚钝。两人之间的氛围陷入一种诡异的境地。
行至中途，归海言突然问：“明天你会去吗？”
傅霜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会。”
漆黑夜色下，对方的神色晦暗不明，“你的想法也和冷如卿一样，认为要将寐鬼赶尽杀绝？”
“…它们毕竟是妖族。”傅霜说。
而她毕竟也是仙门的人，若是不去，反而显得不妥。
“可它们这些年来没有害过人族，就算是那只小寐鬼，也是因为中了傀咒，才会袭击天光镇，”他不由得握紧了拳，指节有些发白，“明明将此事告诉寐鬼首领，就可避免这一战，还能够握手言和，一同找出下傀咒的幕后黑手。”
“如果今日来讨伐乘风门的不是寐鬼，而是长泱呢？”归海言又问，“倘若被镇压在法阵里的换做是我，你依旧这样觉得？”
傅霜当机立断道：“这不一样。”
对方却不依不挠：“我是妖族，寐鬼也是妖族，有何不同？”
傅霜在原地默然许久，不知该作何回答。
从这场大会一开始，归海言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乘风门的人探讨计划的流程实在太过自然，仿佛有人在背后操控好了一样。
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下一盘大棋，他们都被当作了棋子，可他找不出布局之人。
他们在这片沉默中对视，耳畔只余晚风拂过花草树木的簌簌声。二人不约而同地想缓和当下气氛，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最后还是归海言先开了口：“……抱歉，是我情绪失控了。”
“要改变世人对妖族的看法确实很难，凭我一面之词更是痴人说梦，”他压低了声音，转身离开，“但我以为至少在你这里会容易一些。”
傅霜望住对方的背影，想要追上去说些什么，可脚上如负千钧。就算是追上去了，她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回到住处时，她旁边的房间还黑着，归海言没有回来。
燕锦正在房间里大快朵颐，见她回来，也顾不得吃了，连忙问：“怎么样？商量出办法了吗？”
傅霜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冷掌门决定在裕岭设下重重阵法，将寐鬼一举消灭。”
“啊？”燕锦呆滞几秒，然后说，“那我们岂不是欺骗了它们吗？”
“你觉得这样做真的正确吗？”傅霜反问。
“我…不知道，”燕锦难得认真地说，“但我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这样的互相欺骗一直存在，两族之间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深的。”
傅霜垂下眼眸，“我该去劝说一下冷掌门。”
燕锦点点头，又问：“归海言不是跟你一块去的吗，他怎么没回来？”
“他……”傅霜迟疑片刻，然后回答，“好像生气了。”
燕锦将信将疑：“生气？归海言脾气挺好的啊，是谁惹他……”
它看了看傅霜，突然福至心灵。
哦，好像是自己面前这个。
“那他，”燕锦顿了顿，“为什么生气呀？”
傅霜说：“因为他是长泱少主，他也是妖族。”
燕锦：“……”
燕锦：“我好像没有听懂，你再说一遍？”
傅霜接着道：“没骗你。”
“归海言，是妖族？”燕锦再度确认了一次，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怪不得它初次见到归海言时就觉得亲切……原来对方跟它一样都是鸟啊！？
“从最开始我就怀疑他是归海一族的人，本想让你问问师父，可你不愿问，”傅霜缓声道，“后来我们从寐鬼梦境出来后，我才确认这件事。先前没跟你讲，是怕你管不住嘴，暴露了他的身份。”
但现在这种状况，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不如告诉燕锦，多个人…多只鸟帮自己想想办法。
不过燕锦现在早就听不见傅霜的声音了，此刻的脑海中全是它对归海言说过的话，气愤的、挑衅的、不客气的……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燕锦突然两眼发黑，晕倒在了桌子上。可还没晕一会儿，就又垂死挣扎般爬了起来，“我我我不会被长泱通缉吧！？”
“妖族……”它试探着问，“应该不吃灵鸟吧？”
“他们连人族都吃，你说吃不吃灵鸟？”傅霜反问它。
燕锦欲哭无泪。
它现在回青望山还来得及吗？
傅霜没再管生无可恋的燕锦，她再次去往大殿，找冷如卿说了这个计划，可对方仍是温声拒绝了：“你的想法虽好，可妖族诡计多端，未必就如此好说话。而且傀咒一事尚无任何证据，若是提出，它们还极有可能反咬一口。”
从大殿回到住处，傅霜心事重重地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眼，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和归海言争执时的画面。
明明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如此惦念。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选择起身，去找来了纸笔。在纸上涂涂改改了整个晚上，最后才大功告成。
天已经蒙蒙亮，燕锦依旧鼾声如雷。傅霜轻手轻脚地去了旁边房间一看，里面的摆设跟昨晚如出一辙，便知归海言没有回来过。
也许他回长泱了吧。傅霜在心中想。
归海言会一路随行，也只是因为嬴鱼妖之事。如今他们生了嫌隙，这份因果便也不复存在了，乘风门如何、寐鬼一事如何，本就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但傅霜现在没有时间思量对方的事情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去破坏岑临他们布下的诛妖法阵。
-
岑临一行人在昨夜便将那只小寐鬼放置在诛妖法阵中央，并且将法阵暂时隐藏了起来，埋伏在山四周的隐蔽处等待寐鬼到来。
很快就到了午时，烈阳高挂在天空，晒得人汗如雨下。等候片刻后，寐鬼终于出现。
可它们也留了心眼，只派了几只寐鬼先行探查情况。发现族人后，便去往法阵中央，将它扶了起来，那一瞬间诛妖法阵被触发。几只寐鬼霎时间被法阵压倒在地面上，痛不欲生地哀嚎起来，宛若泣血。
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一个青衣身影便凌空出现，落在了诛妖法阵旁边。她手捏法诀，直直射向法阵中央后，周遭的光微弱了许多，法阵里的几只寐鬼也渐渐停止了哀嚎。
……这是抑制诛妖法阵的法术！
岑临不由得朝她大喊：“傅姑娘！你在干什么，赶快停下来！”
傅霜一面努力抑制着法阵运转，一面回答道：“我们既答应了寐鬼，放回他们的族人，就不能失信于它们。”
“你在说些什么啊？他们是妖族，就应该被诛杀！若是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岑临心急如焚地劝说道，“你赶快退离法阵，否则会遭到反噬的！”
傅霜不再与他谈话，专注于手中法术的维系。幸亏她平时看的古籍多，昨夜又结合先祖们的研究，自己琢磨出了抑制诛妖法阵的方法。
寐鬼首领来到裕岭上空后，看到此情此情，不由得勃然大怒道：“言而无信的人族！”
它率先上前，朝着地面上的修士扬起蛇尾，有人闪躲不及，竟被横扫出几十米远，呕出几口鲜血。
其他的寐鬼气势汹汹地上前，乘风门的弟子们也迅速摆好阵形，战斗瞬间触发。
傅霜无暇顾及身后的混战，她必须阻止诛妖法阵杀死这几只寐鬼，否则一切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有寐鬼族人发现了她的身影，以为傅霜是在维系阵法的运转，朝她发起了攻击。
硕大的蛇尾重重落在她的后背，顿时鲜血淋漓。傅霜身形不稳，正要朝地上倒去，却突然有人揽过她的腰，并朝他们身后施展了防御结界。
她回头，看到了某个让她惦念了一整晚的人。
归海言低下头问：“没受伤吧？”
“你怎么……”傅霜愣怔片刻，而后轻声道，“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了，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对方笑了一声，“再说了，嬴鱼妖的事情还没解决，不是还要一块儿去长泱么？”
归海言昨夜确实是动了离开的念头的。御剑经过裕岭时，看到岑临那行人在布置法阵，心中气焰更盛，差点就直接冲上去搞破坏。
冷静下来过后，他行囊中的传音海螺正好响起，是他爹回话了。
对方说了二十年前大战的原因，还将他臭骂了一顿，让他赶快滚回长泱。
归海言选择性忽略了他爹的骂骂咧咧，下意识想将原因告诉傅霜，可转头时身旁空无一人，他才想起自己早就离开乘风门了。
他该回去么？
归海言禁不住想，傅霜现下在作甚？她会不会生自己的气，如果生气了该怎么办……他们还没查明二十年前的真相，没有探究出冷如卿的秘密，他怎么能就这样轻易离开。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扑朔迷离的一切，本就该是他们二人一同面对的。
于是他留在了裕岭，想在今日午时趁乱破坏阵法。傅霜却先他一步，站在了仙门的对立面。
彼时他看见那道青色身影，毅然决然冲向了诛妖法阵，心中那些杂乱的想法忽然都消散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去到对方身边，保护她，和她说对不起。
有寐鬼认出归海言，知他是昨日来找它们谈判的那个人，很快便一转攻势，朝着他们二人发起全力一击。归海言的防御屏障挡下了这一击，可他的嘴角也溢出了一丝鲜血。
燕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见此情景不由得抓狂：“你们俩一直站在这里是要当人靶子吗！”
他们二人看到它，不约而同道：“这里危险，你跟来作甚！？”
“还不是担心你们，”燕锦理直气壮地说，“你们知道我躲了多少道攻击才进来嘛。”
此鸟的运气也属实是好，能够穿过刀光剑影来到他们身边，还毫发无损，显得与当下情形格格不入。
但燕锦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也没法将它赶走。它自身没多少灵力，却也开始维系起防御法阵，试图为归海言分担一些压力。
因着逆转法阵运作，傅霜额上已经冒出涔涔冷汗，她问：“你可有办法直接除去法阵？”
归海言摇头：“除非说服乘风门的人主动撤离，否则无解。”
逆转法阵要消耗的灵力太多，光凭傅霜一人根本维持不了多久。若是灵力耗尽，这几只寐鬼就只剩下死亡这一条路…他们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筹莫展之时，空中霎时响起一道悠远的古筝声，如高山流水，潺潺流淌。
那瞬间，所有人和妖都停下了攻击，他们听着这道声音，不由得在原地驻足，目光投向声音的源头。
傅霜微微颔首，望向空中那道白色身影。
“幸好是赶上了，”她师父一边拨着古筝，一边还不忘骂道，“你们这帮人…真是没一个省心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