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轻声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倚云筝……”

    外界流传“下落不明”的四大圣物之一，原来只是她师父寝殿里一把其貌不扬的古筝。

    倚云筝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力，甚至不需要灵力就能弹奏。无论人族或是妖族，只要听到筝声，就会即刻丧失作战欲望。

    见底下所有人都已经停在原地，温无霁适时开口：“寐鬼首领，速速带着你的族人们离开裕岭，且永远不得再踏足人界。”

    岑临有些犹豫地看向冷如卿，“师父，这……”

    对方微一点头，“就按温掌门所说的办吧。”

    岑临得令，带着其余弟子撤回了阵法。

    几只寐鬼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但都还尚存气息。若非傅霜极力逆转诛妖阵法的运作，恐怕它们早已殒命了。

    寐鬼首领不由得纳罕道：“想不到你们仙门也有如此好说话的时候。”

    它带着族人将法阵中央的几只寐鬼扶起，快速离开了裕岭，往桃源涧的方向去了。

    温无霁收起倚云筝，平稳地落在地面上，“我若没有及时赶到，你们是打算和寐鬼同归于尽了？”

    “你这不是及时来了么。”冷如卿露出了笑容。

    傅霜款步上前，颔首道：“师父。”

    温无霁颇为不满地看着她，“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呢，大半个月过去了也不见得来问候我一下。”

    傅霜看向燕锦，“怪它不愿传音。”

    燕锦显然没想到她会将责任推给自己，左看看右看看，找不到可以转移矛盾的人，只得对着温无霁破口大骂：“明明就是你自己没事把阿霜赶下山历练，现在还怪她不找你，我呸。”

    “……”他被呛得哑然片刻，随后冷笑着说，“几天不见你是越发欠打了。”

    温无霁作势要打，冷如卿及时出手制止，并示意所有人看上空——正是其他几大派的掌门来了。

    许多弟子都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不由得发出惊叹，面上也流露出了崇拜之情。

    不过这种场景傅霜倒是见的不少。青望派是六派之首，以往召开大会都会在青望山上举行，此次是因着乘风门关押了寐鬼，才更换了地点。

    可归海言竟也十分云淡风轻。他仗着自身没有妖气，在一众仙门长老面前大胆晃悠，再加上有着一张俊美的皮囊，十分引人瞩目。

    傅霜忍不住看向身侧之人：“你不害怕？”

    “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吃人，”归海言说，“要怕也该是他们怕我吧。”

    傅霜：“……”好吧，她无法反驳。

    在回乘风门的路上，归海言低声在傅霜耳边说：“我爹回话了，二十年前地堑突然发难，是因为地堑领主的孩子死在了人族手中。”

    傅霜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这…怎么可能？”

    手无寸铁的凡人做不成此事，仙门的人更不会主动挑起事端……除非此妖作恶多端，仙门才会将其诛杀。

    通过他们在往生镜里的经历来看，仙门也不知道地堑发难的原因，那这个假设就完全立不住脚了。

    “我也不知真假，但据说地堑领主是个堂堂正正之辈，应当不会拿这种说辞骗人，”归海言接着补充道，“而那团黑气…我爹怀疑这是魔气。”

    傅霜没有再作言语，陷入了沉思当中。

    自从万年前魔神被仙界众神封印后，魔气早已灭绝于世。

    可如果那团黑气真是魔气，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魔气附在了冷如卿的身上，让他能够使用傀咒，控制寐鬼袭击天光镇；因着身负乘风掌门一职，他也能够对门内弟子施下此咒，就如之前他们见过的、那名疯了的弟子。

    但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归海言与她对视一眼，便知对方的想法和自己别无二致。

    可他们毕竟道行太浅，看不出其中原因，只能先暂时憋着，等回到乘风门，再讲与傅霜师父听。

    -

    从裕岭回到乘风门的这段时间里，温无霁一直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与其他几位掌门人言笑宴宴。

    直到回了住处关上了门，他才开始指着傅霜一行人破口大骂。

    “我让你出来历练，但也没让你什么事都掺一脚啊！”温无霁有点儿抓狂，“之前就该让姓慕的先算一卦，要是知道是这种结果，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下山。”

    他口中“姓慕的”，正是青望派的道尊，他擅长奇门遁甲，在算天命上从未出过差错。

    从归海言口中得知自己徒弟在乘风门的经历后，温无霁已经把禁言令解除。

    他又施展了隔音屏障，外界的人便无法听见他们的交谈。

    傅霜告诉了他那间密室和在往生镜里的经历，那名突然暴毙的弟子、冰棺中的姜苼、还有那团黑气……这扑朔迷离的背后究竟藏着些什么？

    “被下了傀咒的人如果反抗下咒者的意志，将会暴毙而亡，而后身消形散，你们所说的那名弟子正是中了傀咒，”温无霁说道，“至于姜苼，我曾听过她的名字，是个有为之辈，可惜天妒英才。”

    她的尸首会被冷如卿好生收殓在冰棺中，大抵就只是因为他对她一往情深而已，没有旁的原因了。

    傅霜沉声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们怀疑，傀咒一事是冷掌门所为。”

    “我跟冷如卿关系虽然不错，可他身上的诸多疑点，我也不曾知晓，”温无霁神色有些凝重，“你们的怀疑不无道理，但切忌对外人声张。”

    当年冷如卿继位掌门，确实让人始料未及。明明在大战之前，还没人听过这个名字，大战后却突然名声大燥。

    而且乘风门那位先掌门还算年轻，根本没必要如此早就传位。她在传位之后也突然销声匿迹，这十几年间都不曾露面。

    “关于那团黑气，我会去调查一番，”他作了最后总结，“你们先按兵不动，以免惹祸上身。”

    谈完了正事，温无霁立刻转向归海言，语气凶狠道：“我警告你啊臭小子，离我徒弟远一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只老海鸟的……”

    傅霜打断了他，“师父，我已经知道了。”

    温无霁：“……你知道了还跟他走得这么近！”

    她默然片刻，硬邦邦蹦出来一句：“他和其他妖族不一样。”

    燕锦忙不迭跟着点头，“嗯嗯嗯，阿霜说得对。”

    温无霁气笑了：“好，好，我懒得管你们。”他一甩衣袖，七窍生烟地离开了。

    待她师父走出视线后，傅霜才适时开脱道：“我师父他…比较不正经，让你见笑了。”

    “我倒觉得他挺幽默风趣的，就是感觉…”归海言欲言又止，“你师父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燕锦点点头说：“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归海言：“……”

    它看对方面上愁云一片，接着解释道：“主要是你顶着这么个身份，仙门的人都很难不敌视你吧。不过姓温的没有当众揭穿你身份，说明他对你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啦。”

    “差点儿忘记问你了，”归海言将燕锦上下打量一番，“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阿霜昨晚告诉我的啊，”燕锦倒是还不满上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一直瞒着我…你们俩就这么不相信我啊。”

    归海言不由得叹息一声，他现在痛失逗鸟乐趣了。

    傅霜赞同了燕锦的话，补充道：“我师父他其实就是嘴硬心软，嘴上说不喜欢你，其实早就认可你了。”

    “真的？”归海言释怀地笑了笑，“看来徒弟是随了师父的性子。”

    傅霜：“……？”

    -

    寐鬼一事彻底解决，举门上下都十分欢喜，再加上其他五大派的掌门都来了乘风门，冷如卿干脆就设立了宴会，用于庆祝和招待。

    今日夜晚，宴会正式开始。

    作为青望派掌门的首徒，傅霜受到的关注尤为多，时不时就有其他门派的人来跟她套近乎。

    她觉得这帮人聒噪，常常说了不到两三句话便将人打发走。在他们的衬托下，归海言都显得顺眼不少——虽说这人本就挺顺眼的。

    傅霜心不在焉之际，一名长老突然朝主座上的冷如卿发问：“据说昨日寐鬼一族攻击乘风门，是一位小友成功劝说他们离开，怎么不见那位小友？”

    “他说自己身体不适，无法出席宴会，请各位见谅，”冷如卿解释完，接着夸赞说，“那位小友倒是年轻有为，若非他昨日出此妙计，恐怕我们也撑不到各位的支援来。”

    她本就无心宴会，听到他们谈及归海言，不由得凝神仔细聆听。

    有人听到这话来了兴致，便问：“如此有为，不知是出自何门啊？”

    “他自称半道出家，无门无派。”

    “竟有如此之事…”座上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感到震惊。

    又有人道：“我看这小友天赋异禀，又懂得随机应变，倒是个好苗子，可以纳入仙门。”

    天山派的掌门笑骂他：“你可收敛些吧，成天到晚就想着将好苗子收进你们北嚣观，问过我们没有！”

    众人笑作一团。

    傅霜松了口气。幸好这帮长老没有深究归海言的身份，纳入仙门也只是玩笑话，不然又会引起大麻烦。

    酒过三巡，她忽然觉得太过乏味，于是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今夜风有些喧嚣，吹得人清醒不少，在乘风门四下转悠后，傅霜在住处的庭院里找到了归海言。

    对方只身坐在草丛上，月色衬得他的背影单薄清冷。听到动静后，归海言转过头看见了傅霜，眼中闪过诧异与惊喜，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傅霜问：“为何不去宴会？”

    “我一个妖族，和一群仙门长老吃饭，多有不妥吧，”归海言答得漫不经心，“倒是你，怎么偷偷跑出来了？”

    他还在介意昨晚那件事。傅霜想。

    明明之前那些天都不带怵的，在一众仙门修士面前大摇大摆。若非他们二人昨晚的争吵，想来也不会称病缺席。

    “我本就不喜这种场合，而且听说你身体不适，就想出来寻你，”傅霜说，“果然，身体不适是装的。”

    归海言拍了拍旁边的空地，示意对方一块儿坐过来。

    “昨晚是我昏了头，在那种关键时候和你起争执，”他很认真地对傅霜说，“你毕竟是仙门的人，总归不能与他们为敌，做出有违仙门理念的事来。”

    对方摇了摇头，“是我不对，我昨夜应当阻止冷掌门他们才对。”

    “你已经阻止了，”归海言说，“若非你极力逆转法阵，恐怕与寐鬼之间的一战在所难免。”

    如若真与它们为战，必然会波及到许多无辜之人的。傅霜这一举动，看似与仙门理念相悖，实则无形中救了许多人。

    归海言又叹息一声，“究竟怎样才能让那些老东西相信，妖族也并非全是坏种呢？”

    “妖恶人善的观念根深蒂固，凭你一人想要改变确实难如登天，”傅霜转头看向他，郑重道，“但至少这条路上现在不止你一人。”

    归海言愣怔片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说……”

    对方微一点头。

    他静了片刻，又问：“可你的父母是因妖族而死，你真能够放下这般芥蒂？”

    “冤有头债有主，待我查清父母的死因，自会向杀害他们的妖报仇，”傅霜一字一顿道，“大战发生在地堑，没道理将此罪安在其他妖族身上。”

    归海言突然笑了起来。

    傅霜不明所以，明明她方才字字句句都发自内心，便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觉得很开心，”对方笑盈盈地说，“至少我现在已经改变了你的想法。”

    假以时日，不管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只要他坚持走下去，总会有更多人族改变想法，放下对妖族的仇视。

    傅霜听罢垂下眸子，嘴角也浮现出了几丝笑意。

    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们看向对方的双眼。傅霜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身后却突然响起东西落地的声音。

    “谁！？”

    二人不约而同向身后看去，却只寻到一阵穿堂风呼过。

    -

    尹松作为本次六派大会的随行弟子，此刻本应该待在大殿中的。

    他见傅霜行迹可疑地离开，就也找了个借口跑出来，偷偷跟着她来到这里，竟然听到了如此惊天骇俗的消息。

    当时傅霜下山历练，他以为这个总是压他一头的人此去无归期，收敛了一段时间后便又开始横行霸道。

    这次前来乘风门，想着有机会能够大展拳脚，没料到在这里又看见了傅霜，对方还摇身一变，成了协助击退寐鬼的功臣……他心中嫉妒的火早已熊熊燃烧。

    如果他在各位掌门面前告发此事，就能算得上大功一件，不仅能得到青睐，而且傅霜会因为包庇妖族，被千夫所指，地位一落千丈，那他就能够……

    冷如卿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何人在此？”

    “见过冷掌门！”尹松转过身，连忙朝对方拱手，“在下乃青望派弟子，随掌门前来商讨要务，不知您所为何事？”

    “大殿里太闷，我出来透透气，倒是你，”冷如卿不着痕迹地扫视着他，“行迹鬼鬼祟祟，是要作甚？”

    尹松压住嘴角笑意，义正言辞道：“实不相瞒，冷掌门，我方才听到一件骇人听闻之事，正要去禀告各位长老。”

    “哦？”冷如卿来了兴致，“你听到了些什么？”

    “归海言是长泱妖族，而傅霜知情却隐瞒此事，”尹松振振有词，“他暗中埋伏在乘风门，定然心怀不轨，烦请冷掌门即刻派人将他抓起来！”

    “竟有此事…”冷如卿沉思片刻后，当即下了命令，“我立刻派弟子前去将人拿下，你先去告知其他掌门。”

    “是！”

    尹松还未走出几步，心头忽然一阵绞痛，如同刀割。他回头试图求助冷如卿，可张开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随后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倒在了地上。

    冷如卿缓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时神色似乎有些遗憾，“今日我本不想杀生的，可你知道的太多，会坏了我的计划，抱歉了。”

    他一挥手，地面上浮现出黑色的法阵，将尹松吞噬进了地底。

    冷如卿又接着来到了乘风门的密室当中，按下墙上的机关，悬挂在穹顶的冰棺在铁链的支撑下缓缓降落。

    “原来倚云筝一直都在青望派手上……”他自言自语道。

    真是害他一阵好找。

    冷如卿一早便猜测出，倚云筝藏在某个门派手中，只是几次三番调查都没有结果。

    为了让倚云筝现世，他特意削弱了桃源涧的结界一角，掳走那只小寐鬼，让其袭击天光镇，从而引起其他五大派的重视，将人引来乘风门。

    因关押着这只小寐鬼，寐鬼首领定然会寻找机会离开桃源涧，前来向自己讨要族人。这时恰逢其他门派的掌门前来，见到此等焦灼战况，必会祭出倚云筝。

    他这招险棋，算是下对了。

    只是冷如卿完全没有想到，这招险棋还给他带来了个天大的惊喜。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笑万年前那位大名鼎鼎的仙界战神，没有料到自己煞费苦心封印的魔神已经悄然复苏，而她自己却失去记忆，毫无察觉。

    冷如卿抚上冰棺，看着棺中那张已经没有生气的面容，轻声呢喃道：“师姐…等着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