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楼的时候折枝正在给方砚云夹菜，黄知弈坐在正中间的位置，旁边儿围了一群熟悉的脸孔——包括进门儿前看见的那两个洋人。
他们喝了酒，抽着烟，整个房间里乌烟瘴气的。酒气夹杂着雪茄的味道，难闻得很——笑声也难听的很，跟乌鸦一般聒噪。
折枝是第一个发现我的。
见我冒头，叹息似的朝我轻摇摇头，仿佛在说：这孩子不肯吃。
我压着声音叹了口气，点点头，揉了把脸，摆出一副笑面，又直了脊背，敛了敛衣服，踩着楼梯一阶阶上来，打趣似的开口：“哟，今儿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把大伙儿都聚齐了？”
“这不是崔小姐么？许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你不知道，少了你，我们都不常去百乐门了。”
“瞧您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天仙似的人物，我们百乐门里的哪个姐姐不比我长得好看？您可别捧杀我了。”
“在我们眼里，崔小姐可不就是天仙似的人物？只是就算是天仙，来迟了也是要罚酒的，阿兴，快给崔小姐满上啊。”
众人起哄着要给我灌酒，折枝下意识担忧地看向我，我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这里的人我可惹不得，都是跟我家有生意往来的，说错一句话就要赔掉一座房——更何况我还没有房。
“哎，开开玩笑得了，人家一个小姑娘，你灌她酒算什么本事。”黄知弈懒散地靠在凳子上，双手交叉抱后脑，翘着二郎腿悠悠地晃着，一双眼睛直盯着我笑，“再说了，她丈夫还在这儿呢，你们这样灌她酒，让她丈夫怎么想啊？”
果然，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没憋好屁。
有耳朵尖的听出来他这话里的意味，问：“哎？我可是听说知弈过年的时候可是像崔小姐提亲了，难不成你口中说的丈夫是……”
“少放屁。”黄知弈一脚将那人踹了个踉跄，“崔小姐看不上我，趁着我上门提亲的时候自己找了个夫婿结婚，喏，这位先生就是。”
他扬了扬下巴。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儿跟灯光似的齐刷刷就往折枝身上扫。
原本热闹的饭局瞬间鸦雀无声。
就算他们不说话，我也能从他们的神态中猜出饭局结束后他们会怎么蛐蛐我跟折枝。
折枝仍是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
但现在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我走到折枝身旁，抚着他的肩头，轻飘飘地往他身上靠：“黄少爷垂爱我自是受宠若惊，可思来想去，像黄少爷这般好的人自当得配全国最好的女儿家才是，我又哪里能攀得上呢。况且我家先生也不错，我喜欢他许久了，这连骗带哄的，才同意跟我成亲，不然哪里又能轮得到我呢？”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问道：“能让崔小姐如此倾心，不知这位仁兄那里高就啊？”
一上来就问人职业也是蛮不礼貌的。
更何况折枝的职业明眼人打眼一看就能猜出来，哪里还用问呢？问也是要刁难。
“我……”
折枝刚开口，我捏着他的肩，又笑到：“哎呀，哪里有一上来就问人家做什么的？还做什么——自然是做我的夫婿呀。不过我没跟大家介绍过他确实是我的不是，这样，连带着我来迟的错我先自罚三杯。”
说着，我举杯，嘴唇刚沾上杯沿儿就听到黄知弈开口：“喝什么喝，你喝多了我怎么跟你哥交代？况且你下午不是还有课么，喝多了怎么跟学堂先生交代？”
说着，他倒了一杯酒到自己的酒盅里。
“看在你哥的面子上，我替你罚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他这样说，别人便再不敢拿酒说事儿，喝酒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我松了口，要坐下，方砚云自觉地给我让了个凳儿，自己做到旁边去了。
我夹在折枝和方砚云，也好时时护着他俩一些。
反正有黄知弈在场，众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儿，又将话题捡到他身上了，都去围着他，我们这桌儿倒是空了下来。
我捡起筷子，也不管烫没烫过，拾掇拾掇就开始夹菜往他们俩碗里塞。
“吃饭吃饭，饿死了，多吃点，什么贵吃什么，不够再点，把那混蛋吃赔本才好！”
说完，又同方砚云说道，“你一会儿回课堂肯定是迟了，我估计就算是吃完也抽不开身，就让折枝送你回去吧，先生那边随便编个借口糊弄过去就行，你一向老实，他不会起疑心的。”
方砚云闷闷地发出了个“嗯”字，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我：“没事儿，有话就说，不用憋着。”
他这才偷偷跟我：“原来你这么有钱啊……”
我起身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四喜丸子，边舀边抱怨：“妈的，有钱也不是我的，我就一臭打工的。有我哥在，哪里能轮到我？”
见我许久舀不好，折枝也起身，拿了个没用过的勺儿，从我手里拿过我的碗，直接将那一整个大丸子都舀到我碗里。
“谢了。”
我将死插在丸子里的勺拔出来，看着上面汤汁淋漓，顿时没了用它的心思，将它晾在一边。
想了想，又补道：“今天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尤其是叔、婶、姨他们，一个字都不许说，记住没？”
方砚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副不敢违逆我的模样。
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肚子一声叫，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忘了。
我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干脆大手一挥——
“吃饭。”
……
隔壁桌酒过三巡——也许是好几巡，终于开始说正事儿。
原是过两天有个拍卖会，办的挺大，好像是哪边儿的文物，我一门心思吃饭，没听清。
这时候又有欠儿的问我：“崔小姐可否要去啊？”
去个嘚儿啊，我不过日子的？再说了我都不上班了，生意场上的事儿找我哥不就行了？管我屁事。
心里这样想，面上还得是一副笑面：“哪知道呢？我原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一点准备都没有，若是家里安排了，我自然会去。”
说完，又低声偷偷跟问方砚云：“吃饱没？吃饱咱们就跑。”
方砚云点点头。
那边儿又有人说了：“那崔小姐这下知道了，可一定得来呀，不然这拍卖会上不知道要少了多少好风景。”
有病啊，又不是拍卖我，跟我有鸡毛关系？
我笑道：“自然自然，不过呢，我眼下还有课，不方便在这儿留着了，等下次，下次我请各位再来这儿请客赔罪如何？”
“崔小姐美意我等自是不拂，那，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
客套完，我转过头，满面笑意顿时化作龇牙咧嘴的痛苦，赶紧拉着旁边儿这俩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
酒楼门口，我看了看折枝，商量道：“要不你送他回去？”
折枝：“好。”
方砚云却着急起来了，连忙摆手，叠声道“不用”。
“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好，不用送的。”他如是说着，捏着衣角，看向我，想了半晌，最终问道，“崔同学，你能告诉我一些能生钱的路子么？我……我想赚钱还债……”
他说话总是喏喏的。
我问他答案有一真一假还有一真假参半的，他想听哪个。
他说：“我都想知道。”
我提了一口气：“假的：多读书多学习；半真半假的：有眼力见，会舔人，把人给舔舒服了；真的：下辈子投个好胎。”
显然，这答案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愣了，良久才喃喃了一句“我知道了”，向我们告别后离开。
他走后，折枝问我何必将话说得那么难听，多读些书总是能多赚钱的。
“可读书再多都不比多挨现实两拳实在，想赚钱，第一学会的就是不要脸，要脸的人都赚不了大钱。”我抱着双臂，又叹了口气，缓缓将两臂松开，朝折枝伸手道，“走吧，去买点吃的给方叔带过去，说好给他带饭的，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方叔一定饿坏了，看有没有什么做得快的吃的买点带过去。”
我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小姐”。
我回头，正见着掌柜拿着两大包油纸包好的菜。
他笑眯眯地问道：“小姐，方才没上的菜，不知现在上还来不来得及？”
我：“正好。”
菜被刚递到我手上，就被折枝拿去了。
他微微一笑：“我来拿吧，小心烫。”
掌柜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垂下眉眼，自觉退下。
少了那些聒噪的人，整个世界就剩下我和折枝了。
往医院走的时候，我问折枝，有我这样的妻子会不会压力很大？
他说：“怎么会呢？有小月儿这样的妻子，明明是件很骄傲的事。只有总想攀比的人才会有莫大的压力，我与小月儿是一家人，一家人又有什么攀比不攀比的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感觉折枝你好像从来没和别人攀比过哎。”
“有的。只是小月儿你没见过，就权当我没有了。”
“真的？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真的。毕竟我也是人啊，有些七情六欲不是很正常？我现在是倒霉习惯了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以前的话我攀比心还是蛮重的，比基本功比唱腔，总之能比的都会比比看，小月儿能想象得出来吧？”
“呃……”
他这样问，我努力想了想，最后还是尴尬地扣了扣脸颊，表示——
“我完全想不到哎。”
毕竟谁能想出来一个清风霁月、凡事看淡的温柔美人以前会是个喜欢攀比的人呢？
换做是谁都想不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