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瘾

    如果时光倒流,十六岁的姜洵不敢直视周屿程这双多情眼。

    唯有时常想念,又时常避而不见。

    高三的崇明楼年年翻修,那些励志条幅一周一周地换,瀑布似的从楼宇最高处落下。

    全是校长亲笔写的金墨行书,比太阳还晃眼。

    更晃眼的,是崇明楼底下那面硕大的排名公示栏。

    每次市模拟考结束,栏前那片空地都聚满了人。

    十一月的天,冷得呼吸起雾,阳光却明媚刺眼。

    公示栏前闹哄哄的蓝白海里,姜洵是唯一一个混进去的橙白。

    小身板挤到一半,有陌生学长笑她:“小学妹,距离高考还有三年,这么急着树立目标,未来可期啊。”

    姜洵倏地红了脸,下巴不由自主埋进奶白色的围巾里。

    前面人太高,挡着所有密密麻麻的字眼,她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踮脚往前,费了不少劲,小幅度喘出的气聚成一团雾,在眼前朦胧散开。

    在她往前挤的时候,有人停在她身后。

    颀长身形落下一道密不透风的阴影,遮住她头顶一片烈阳。

    记忆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不由得僵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高一的月考栏在另一头。”

    周屿程嗓音疏懒,漫不经心提醒。

    “......好。”她背对着他,声音轻颤,“谢谢。”

    旁边的学姐很贴心,给她让了个出去的小口。

    她循着那道缝隙匆匆迈步,发烫的掌心藏起袖口。

    而在周屿程的视角,看到的只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学妹耳廓微红,低着头游鱼似的钻出了人群。

    其实他从不看排名,这次纯属给人发善心。

    “阿屿!找着我名字没?我他妈挤不进去!”

    周屿程早就看到了,轻轻勾着唇角回转身去,话里毫不留情的嘲弄:“脸不够你丢的,自个儿来看。”

    没等陈炎昭挤进去,身边已经有人哄笑:“陈炎昭你排名四位数!别他妈嘚瑟了,收拾收拾滚出国吧!”

    陈炎昭龇牙咧嘴踢那人:“去死!老子韬光养晦!”

    调侃声落在身后,姜洵像跑了一场马拉松,顶着发热的胸口,止步靠在一颗落叶的杨树下。

    不远处有人路过——

    “牛啊,周屿程又是第一,京大稳了好吧。”

    “不愧是从英国回来的,考真题跟玩儿似的。”

    “话说他为啥回来啊?”

    “谁知道,家里安排的吧,毕竟人家亲哥是信延集团一把手,根基一直在淮京。”

    “也是,那他肯定去京大。”

    姜洵在树下缓着呼吸,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片落叶,被她捏得折了边。

    淮京大学的分数线,光是看一眼就让人沉默。

    周末回家,姜洵抱着自己的老式笔记本电脑,查看历年分数线。

    网页翻来覆去,鼠标停在去年的文化录取线上。

    离七百分就差几位数。

    林燕芳进来催她吃晚饭,她没听见,回过神时,林燕芳已经杵在她身后,俩眼睛盯她电脑屏。

    她啪一声合屏,急得委屈:“你为什么又不敲门!”

    林燕芳脱了围裙,折在手里不轻不重甩她一下:“跟谁说话呢你,吃饭!”

    “不吃。”她赌气。

    林燕芳睨她一眼,怪稀罕:“不吃啊,行,看你能不能靠绝食考上京大。”

    姜洵登时红了脸,站起来作势推人:“你烦死了!”

    林燕芳轻易抵着她的力气,嘲她:“想考就考呗,考不上又没人笑话你,莫名其妙的,还闹起脾气了。”

    姜洵闷不吭声把人推走,用力关上卧室门。

    “真不吃饭?”林燕芳在门外喊。

    “不吃!”姜洵硬气得很。

    ——“回不回家吃饭?”

    傍晚刚离开To Heart ,林燕芳就打电话来催。

    淮京又刮起妖风,姜洵站在莘园路的十字口上等红绿灯,裙摆迎风扑朔摇曳。

    这会儿拿着手机,冷风全灌袖口了,她忍不住微蹙眉头:“今晚又是排骨汤吗?”

    前几天崴伤的脚踝已经好得差不多,林燕芳说全是排骨汤的功劳。

    姜洵想,排骨汤的钙好像还没牛奶多,熬起来还麻烦。

    “你这什么语气,排骨汤还挺遭你嫌的?我们那个年代挖个野菜都难,地主家才能吃肉喝汤,哪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又是老一套的说教,耳朵都听起茧了。

    姜洵迎着大风过马路,往地铁站的方向走,略觉心累:“我只是问一句,又没说不喝。”

    “行了行了,饭还没煮,回来一块儿去菜市场,挑你喜欢吃的。”

    林燕芳少见地妥协,姜洵淡淡“哦”一声,心情好了不少。

    挤4号线回到竹园子街,林燕芳已经叉着腰杵在老小区的凉亭旁,跟卖卤菜的摊主阿姨聊得欢实。

    “诶,你女儿回来啦。”摊主看来一眼,问林燕芳,“今晚母女俩下馆子去呀?”

    “下什么馆子啊。”林燕芳攥着一团花丝巾给自己扇风,“丫头嘴刁,愣是不吃排骨,待会儿带她买菜去,爱吃什么就给她做。”

    “哎哟,真疼女儿。”

    “那是。走了,回见。”

    姜洵见林燕芳走了过来,便懒得再往前,安静等在原地。

    林燕芳过来拍她背:“走啊,愣着干什么?”

    姜洵回身跟上她,忍不住咕哝:“我又没说我不吃排骨。”

    “说你两句你还揪着不放了?”林燕芳总是占理,轻易就结束话题,“想好了没,晚上吃什么?”

    姜洵撇嘴:“想吃酸汤鱼。”

    “行吧。”林燕芳嘴上说好,却还是要踩一句,“现在的养殖鱼啊,都是吃垃圾长大的。”

    “......”

    菜市场的生鲜区一股冷腥味,地上湿乎乎的,水坑边的鱼鳞零星散落,反射着塑料顶棚透下的夕阳。

    转了一大圈找到一家卖泉水鱼的,林燕芳东挑西捡,选只了小的让摊主处理打包。

    林燕芳边等边瞅,食指往活鲜桶里撩了撩:“这黄鳝不错。”

    姜洵不愿多看:“别买,不喜欢吃黄鳝。”长得像蛇。

    林燕芳白她一眼:“给你惯的。老板,加条黄鳝。就要这只,这只肥。”

    “妈——”

    “都是为你好,这玩意儿有营养,你要多吃,省得过个冬大病小病的,吃它不比吃药好?”

    姜洵无言以对,嘴唇都咬紧了。

    “好喽。给,小姑娘。”摊主将两个滴着水的袋子递过来,姜洵不情不愿伸手去拿。

    “我来我来。”林燕芳先一步接过袋子,“这丫头浑身金贵,手都沾不得鱼腥。”

    姜洵收回手,胸口闷得很。

    摊主笑:“对女儿真好,姑娘大学生吧?”

    正中林燕芳下怀:“猜准了,京大的。”

    “啊?那可不得了,有个京大的高材生女儿,享福咯。”

    林燕芳单手整理好零钱塞进钱包,嘴里念念有词:“什么高材生啊,当了艺术生才考上的,我就说她瞎猫撞上死耗子,当年拼死拼活非要考,真让她考上了,还得了个联考状元。”

    “状元?”摊主眼睛一亮,“那您说这话可就不妥了啊,联考状元哪是人人都能考的?我儿子要是得个状元,我家祖坟都要冒青烟咯。”

    摊主一直在夸,林燕芳仿佛格外满足,上秒还在打压女儿,下秒就得意洋洋:“那是,每年就一个状元。”

    姜洵突然就不想吃酸汤鱼了。

    今晚一盘炒黄鳝她半点没碰,光夹鱼吃。

    也不知林燕芳挑的是什么鱼,煮出来一堆刺,她一不小心就被鱼刺卡了喉咙,怎么咳都咳不出来。

    林燕芳想要给她灌醋,她不干,两眼泪蒙蒙地问:“妈,去医院好不好?”

    林燕芳嘴唇一抿,打鼻子眼儿里喘粗气:“矫情得很,走吧走吧。”

    正是晚高峰,通往人民医院的新勝大道堵成了键盘格。

    白色的小型新能源挤在一串红色尾灯之间,一分钟才挪了五十米。

    林燕芳重重叹气,转头瞟了副驾一眼:“还难受呢?”

    姜洵几乎尝到嗓子里的甜腥味,默默点头。

    “真是费劲,难受有什么办法,堵成这样。”林燕芳望了眼不远处的地铁站,妥协,“算了,你下去坐地铁吧,完了在医院等我,钱我给你转。”

    “......哦。”姜洵慢半拍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

    一声声喇叭撞破夜色,姜洵捡着尾灯间隙离开车道,跨上路沿石,走到宽敞的人行便道上。

    “前面出车祸了?”

    “人没事儿吧?”

    “看着是没事儿,这会儿吵得正凶呢。”

    姜洵听见好几个路人谈起车祸,她谨慎往前走了一段,果然在十字路口目睹一派横七竖八。

    原来是宝骏云朵与阿斯顿马丁相撞。

    此情此景话题度不小,附近一堆男女老少伸长脖子凑热闹。

    “不是,你他妈撞了老子,还让老子赔钱?”

    姜洵本想就此路过,恍惚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她循着人群缝隙看去,眼神一顿。

    那好像......是陈炎昭。

    与他对峙的女人急得脖颈通红,身后还护着一个小男孩:“你开什么车我开什么车?明摆着就是你们富二代欺负人!”

    陈炎昭气笑了:“大姐,老子开车开得好好的,你偏要逮着红灯闯,当这儿秋名山呢?害老子头上撞这么大一包,说我欺负你?你他妈睁着眼睛跟我玩儿尬呢?”

    路人起哄:“报警吧!实在不行法庭见!”

    陈炎昭转头接茬:“是吧大爷,还是您在理!”

    监控摄像头就在电线杆上摆着,女人瞥了一眼,明显心虚。

    要是真报了警,要留案底的还不知道是谁。

    不过宝骏云朵明显伤得更重些,车前杠都变形了。

    女人自认占理,以退为进:“这样,不要你赔一万了,你给我转两千,我就不计较今天这事儿。”

    “什么玩意儿?我——”陈炎昭脏话还没骂出口,另一道声音淡淡插上来。

    “银行卡号,自己输。”

    女人愣了一下。

    姜洵循声看去。

    在不断被遮挡的视线里,她眸光一凝。

    嘈杂混乱中,周屿程插着兜站在划痕突兀的碳黑超跑旁,一身懒骨恣意又闲适,嘴里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无甚所谓地将手机递给女人。

    女人迟疑两秒,接过手机快速打字。

    陈炎昭烦躁地顶了顶腮,没话说,原地踱了几步。

    周屿程拿出打火机意欲点烟,刚一低头,就瞥见女人身后的小男孩。

    小不点将母亲的裤管攥得死紧,正仰头看着他,眼神可怜巴巴的。

    对视片刻,周屿程敛了敛眸,手一松,猩红火焰忽而一灭,打火机扣落金属盖。

    烟没点着,往外送了笔钱。

    一场闹剧将要结束,围观者逐渐散开。

    路灯下夜风渐起,周屿程不经意间转头,淡淡看向不远处。

    四目相对,周屿程微眯了眯眼。

    姜洵心一跳。

    人群熙攘,唯有那双眉眼在夜色中愈显深邃。

    她原地发愣,片刻突然醒了似的,转身快步离开。

    背影逐渐远去,周屿程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喧嚣里,晚风拂过霓虹,拂过掠动烟丝的火焰。

    ...

    “医生,我会不会得脑震荡啊?”

    “医生你给我做个CT吧,我脑袋疼!”

    陈炎昭在急诊室里发神经,给他上药的护士都有点无语。

    周屿程靠着墙睨他一眼,空烟盒在手里转了一道,毫不留情砸过去。

    人不叫唤了,他迈着散漫闲适的步调离开诊室。

    “阿屿。”

    走廊有人喊他,他抄着兜回身,语气淡淡:“闻助理,消息这么灵通?”

    闻铮不过二十九岁,语气却漠然又沉稳,像长辈一样关心:“车是你的,网上那些视频传来传去让人误会,影响不好,你哥已经帮你处理了,让你下次注意。”

    周屿程默了几秒,勾起唇角敷衍:“那就下次再说。”

    闻铮看他半晌:“你哥他——”

    话没说完,周屿程早已头也不回消失在走廊拐角。

    姜洵已经取了鱼刺,独自坐在角落长凳喝矿泉水,喉咙有点隐痛。

    发呆时,面前经过一个人。

    她回神多看一眼,发现那人背影很眼熟,像上次在To Heart拿咖啡的人。

    她心不在焉又喝了一口水,感觉身旁有人坐下。

    气息莫名熟悉,她条件反射看去一眼,两秒后差点呛到。

    周屿程坐姿散漫,靠墙低着脖颈按手机,问她:“热闹好看么?”

    姜洵克制住咳嗽声,擦了擦沾有水渍的嘴角,低头解释:“我......顺路,不是故意要看的。”

    周屿程没再难为她,瞥了眼她手里的水。

    “病了?”

    “......没,被鱼刺卡了。”

    安静两秒,周屿程闷笑了声,姜洵蹭一下脸热。

    隐约的,感觉他在嚼着什么东西,像是糖。

    她悄默声看过去,视线不合时宜停在他嘴角。

    没想到他也恰好侧过头,耷着眼斜斜看她,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空气里淡淡的薄荷甜味。

    心跳隐隐加速,她立刻错开眼,没话找话似的问:“你喜欢吃薄荷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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