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

    彩排中场休息,姜洵莫名其妙收到一小袋药。

    男生递完东西顺势坐在旁边,朝她倾身,笑出一排开朗白牙:“学妹你好,我金融系大三,许源,就那两句古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花里胡哨自报家门,又指了指她手里的药店塑料袋,邀功道:“听说你崴了脚,特意给你买的。”

    “啊?寻寻崴脚了?”苏禾本来还在玩手机,闻言亲妈似的担心起来,“哪只脚崴了?我瞧瞧。”

    姜洵有点局促,抬脚将红肿的足踝藏进裙摆。

    “没事,一点小伤。”

    “我给你擦药吧学妹。”许源作势弯腰撩她裙摆,毫无分寸,她惊得躲了一下。

    苏禾警觉,猛地推开他:“占便宜呢?”

    “啊?”许源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连忙收手后退,“没有没有,我就想帮帮学妹。”

    “有你这么帮的?食堂猪油拌饭在你这儿进的货?”

    气氛陷入尴尬,姜洵沉默着,听见后排一声懒散的笑。

    低沉的气音,嘲意轻浅,像转瞬即逝的火焰末梢烫到她心尖。

    周屿程单手掏出烟盒摸了根烟,懒洋洋起身离座,插着兜往出走。

    许源被苏禾盯得愣是坐不住了,只好赔笑:“对不起啊学妹,是我不过脑,我先走了,你们先上药,早日康复!”

    说完立刻逃走,半途打了个趔趄。

    “动手动脚的,还知道要脸呢。”苏禾低声骂了句,转头从姜洵怀里拿过药袋子,找出一瓶云南白药。

    她蹲下来:“忍着点儿啊。”

    药剂对准红肿部位一顿喷,丝丝寒意沁入骨肉,姜洵下意识皱眉。

    苏禾喷完药,又给她仔仔细细按了一会儿,按完起身:“坐着别动啊,别又崴了。”

    姜洵失笑:“哪有这么夸张。”

    “平地还能摔呢,自个儿呆着,我洗手去了。”

    远去的脚步声高低起伏,姜洵悄然抬眼,已经找不到属于他的身影。

    孙羽晴饰演剧里的繁漪,此时正坐在第一排整理妆发,一身苔绿色旗袍韵味十足。

    几个小姐妹跟她聊天,突然注意到:“诶,周屿程呢?”

    “什么?”孙羽晴就是为了表演给周屿程看的,这会儿回头不见人影,她罢演的心都有了。

    姜洵坐在原位轻轻转了转脚踝,发现痛感减轻不少。

    耳边有轻盈脚步声,她下意识抬眼,发现孙羽晴正朝这边走来,手里还摇着一把道具团扇。

    孙羽晴是典型的骨相美人,很适合上镜,哪怕被厅内的昏暗笼罩着,明媚气质也不失半分。

    她上前笑了笑,跟姜洵搭话:“怎么样,这剧演得还行吗?”

    姜洵觉察到不同寻常的气氛,这是女生之间才懂的微妙。

    “嗯,你演得很好。”

    “是吗?”孙羽晴一手撑着身旁的座椅,耷着长睫看她,“谢谢你夸我,我瞧你挺眼熟的,我们是不是见过好几回?”

    姜洵静了几秒,恰如其分道:“可能在同一栋宿舍楼吧。”

    孙羽晴下巴微扬,笑意耐人寻味:“你住几栋?”

    “16栋,306。”

    “真的诶,好巧,我就在你楼上。”孙羽晴忽而友好起来,“加下微信吧,我们交个朋友。”

    姜洵没有拒绝。

    下半场彩排开始,姜洵点开孙羽晴的朋友圈缓缓翻看。

    跟其他艺院女生别无二致,她发的都是一些很好看的照片,自拍有,风景照也有,夹杂一些碎碎念。

    不一样是背景。

    那是一双正好取下赛车手套的手,修长而有力。

    画面有点模糊,像是从视频里截的。

    唯一清晰的是光线正好,照映着手腕边缘那颗淡红色的小痣。

    姜洵默了几秒,轻划屏幕退出软件。

    别人光明正大设为背景的照片,在她这里,是隐藏相册里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她时常觉得自己记性差,但关于周屿程的每个细节却像卡帧的放映机,时不时投映心底。

    例如她记得周屿程第一次正式夺冠,是在欧洲F3方程式,比利时站。

    那张截图里恰到好处的光影,出自正赛采访视频。

    第13分,48秒。

    “阿屿!”许源跑出表演厅,顶着烈日追上周屿程,“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话啊,我要尴尬死了!”

    周屿程随意找了棵树靠着遮阳,打火机清脆一声点燃香烟。

    他目光很淡,哑着嗓慵懒道:“费这功夫等人帮腔,不如到隔壁法学院逮个懂行的,估计能还你一个清白。”

    许源已经懊悔得半死不活:“哪儿还有清白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我的色狼罪名了,我往后还怎么追人啊!”

    周屿程保留一丝人道主义,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自顾迈开步子。

    擦肩而过,许源顿时没了靠山:“去哪儿啊?我一个人不敢回去看彩排!”

    周屿程用背影痞里痞气地回应:“探望孤寡老人,行行孝道。”

    孤寡老人于远文在美院办公室打了个喷嚏。

    这头发花白的大爷面上德高望重,私底下偷偷戳毛毡小玩偶,幼稚得很。

    这会儿刚戳完一只小橘子,就被周屿程逮个正着。

    “我还说谁骂我来着,原来是你小子来了。”于远文放下毛毡,给他倒了杯热茶。

    周屿程随意扯把椅子坐下,被办公室里满墙的山水花鸟晃疼了眼。

    这雅致真是无福消受,他喝了口茶散漫道:“您别一天到晚逼学生临摹字画了,得闲收拾收拾您这屋子吧。”

    于远文回到桌前整理自己的毛毡小工具,像个耍赖的老顽固:“回头让你爷爷少送我几幅字,我也不会堆满喽。”

    周屿程淡淡勾唇,轻嘲:“老爷子怪冤枉的。”

    于远文也跟着笑,提起一茬:“最近还玩儿车呢?”

    周屿程跟个太子爷似的,答话也懒:“不知道,您问车去。”

    “啧。”于远文竖起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悠着点儿啊,小心我告状。”

    周屿程满不在乎地弯起嘴角,倾身顺走桌上一颗薄荷糖,很快又靠回椅背:“告吧,写篇檄文,我给你呈上去。”

    “你小子,就会怼人话头,浑得一套一套的。你哥最近出差,他可交代我了,让你少飙车,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啊,你自个收敛着点儿。”

    音落,周屿程一下子敛了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您跟周柏承聊得多,告诉他,让他省省吧。”

    于远文啧声:“好歹是你哥,兄弟俩有什么说不开的?非得互相膈应着,累不累?”

    周屿程起身离座,插兜往外走。

    “谁知道,闲的。”

    松竹园十七栋603,门上不知被谁贴了张“内有恶犬”,附的照片是许源烫了头的后脑勺。

    周屿程停在门前扫了一眼,懒洋洋咬碎嘴里的薄荷糖,曲指将照片翘起的一角弹了回去。

    下午全寝没课,进门便是开黑现场。

    “报点报点!”

    “上上上!我给闪!”

    周屿程靠着桌沿,从烟盒里摸了根烟。

    他不常待在学校,桌面堪堪几样物品,一台Macbook,几本常用的专业书,还有两盒烟。

    林凡在激战中看来一眼,乐得咧嘴:“报!屿哥又不戒烟了!杨振给钱!”

    杨振一枪爆头:“你大爷的,你押的戒!给钱!”

    周屿程嘲意淡淡地勾起唇角,自顾自走向阳台。

    校园广播正在放送国际新闻,嘈杂的聊笑声自下而上传了上来。

    周屿程轻掸烟灰,手肘撑着阳台围栏,视线淡然往下落,看得见人来人往的林荫道。

    太阳已经偏西。

    姜洵离开表演厅,苏禾恰好被学生会临时薅走,只剩她一人忍着脚踝隐痛,慢慢走回寝室。

    回生活区必经的林荫道漫着干燥的秋季气息,灰砖石两旁堆满落叶,沐着深橘色斜阳。

    正是下课时间,路上的学生渐渐多起来。

    “哇,好好看的天!”

    “帮我拿东西,我要拍下来。”

    “多拍几张。”

    林荫道聚满了驻足者,姜洵无意识止步,抬头看去。

    一片灼目晚霞晕染天际,远处高低起伏的楼宇载着一层灿然暖光。

    她想起小时候吃的老式蛋糕,顶上铺的那层奶油也是这么柔软鲜艳。

    “好好看啊,我要发给阿屿看。”

    姜洵回过神,孙羽晴就站在她几米之前,举着手机拍照。

    “诶,那不就是周屿程吗?阳台上。”近旁小姐妹提醒了一句,孙羽晴立刻抬头去找。

    而姜洵一眼定格。

    男寝窗格似的小阳台,从这里望去,一间有一间的杂乱样,不怎么好看。

    但他站在那里,无端地就让环境焕然。

    周屿程浅浅吸了口烟,手臂搭着护栏往这边看。

    孙羽晴的小姐妹起哄:“这么多人他一眼找到你诶,你俩氛围不一般哦!”

    孙羽晴别开眼,笑意腼腆:“拍完照就快走啦。”

    有凉风拂过身侧,姜洵的手心却沁出了汗。

    像握住一团灼热的晚霞,云彩于掌心融化,她也在融化。

    极淡的目光像一根朦胧丝线,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穿过初秋傍晚的温热空气,落到姜洵眸底。

    炽烈晚霞将散开的烟雾映得迷离,他浑身泛着游戏人间的懒,居高临下,不知究竟在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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