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元善急忙拨开人群,走进陈家,看见元安和村长张友德也在这里,而地上躺着一人,盖了白布。

    “这是怎么了?”元善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妻儿,他神情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找,幸好,下一秒他便听见了梁桦的声音。

    “老公,小姑没了。”

    梁桦从一间屋里走出来,眼下带有泪痕,脸上带着惊慌,“老公,你终于回来了,”她急忙走到元善身边,双手紧紧握在胸前,“陈老爷说宅子里不能留死人,要我们搬出去,这可怎么办呐?”

    元善手中的药包差点没拿稳,当下也有些无措,“莫慌莫慌……”他缓了口气,像是在调节自己的情绪,然后看着梁桦,“一件一件事来,桦儿,你先说说发生了些什么。”

    元善说完这句话,身边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即使他们之中已经有人听说了经过,但都依旧凝神静气,准备再听梁桦讲一遍。

    “是知荷,”梁桦语气惶惶,看向了屋里,那里半掩着门,隐约能看见屋中三人以及一个药箱,“知茂和知荷出去玩了,回来的时候一身热汗,当时我在厨房烧饭,见他们到家,便让他们去拿毛巾擦擦汗。”

    梁桦眉头蹙起,眼里似有愧疚,“知茂贪凉想去洗澡,我便揪着他,让他等水热了再洗,知荷就先回了屋中,去拿布巾擦汗。”

    说到这里,梁桦手抖了抖,好似自己也见着了那一幕般,“知荷说到处都找不着毛巾,就想去小姑房里,看看毛巾是不是被珍妹拿走了……结果,她推开门……就见小姑吊在了梁上。”

    “那些用来上吊的白布,就有咱们家的毛巾……”

    元善大骇,这事他自己都听都有些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十二岁的元知荷,急忙追问,“知荷呢?知荷现在去哪了?”

    “在屋里,”梁桦语速变得很慢,像是回忆这段需要巨大的勇气,“知荷发现小姑子后尖叫,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想过去看看。知茂跑得快,先一步找到了知荷。我脚步慢些,到的时候,见两个孩子都在哭,小姑挂在那里,脚下是踢翻的椅子……”

    梁桦声音更轻了,似乎还带着颤抖,“我让知荷、知茂去找人,去找安弟。安弟带了强弟一起过来,两人忙将珍妹放下……放下来的时候,珍妹身体还热着,所以我们又去叫了村上的张大夫。张大夫和村长他们一起来了,来了之后,说小姑早就没气了……”

    “之后便是现在,如今张大夫还在屋里给知茂、知荷把脉。”

    元善点头,见周遭全是看热闹的村民,只好招呼着将人请走,才能说接下来的事。赵强也帮着清场,到后面,陈家宅只剩下村长与赵强等人了。

    张大夫从房间走了出来,他年纪颇大,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封边小帽,嘴边留着两撇胡须,皮肤黝黑。张大夫先是看了看元善手中的药包,接着才打量了一番元善,说道:“两个孩子我都看过了,除了惊恐伤神,并无其他大碍,既然你也是大夫,我便不开药了。”

    元善给张大夫道谢,接着就要付诊费,张大夫见元善这个小辈态度谦卑、尊敬长者,且没有要抢占他职位的意思,于是点点头,言说自己并未帮上什么忙,不能收取诊费,然后提着药箱,离开了陈宅。

    元善送走张大夫,这才走到元珍旁边,揭开了白布。他看了一眼,就缓缓盖回了白布。元善没有立即起身,而是蹲在地上,久久未曾言语。

    “哥,珍儿的事,如何安排?”元安说话不似平常那般铿锵有力,他把元珍带来山俞,就是不想让她在陵城遭灾,没想最后,他还是没能把妹妹留下来。

    “葬在这里吧,等能回去了,就接回老宅,”元善起身,脊背好像都佝偻了,“按理珍儿应该埋进妹夫家,但妹夫那边也殁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沧桑了许多,“珍儿无论出嫁与否,她都是我们的妹妹,是元家的人,葬进祖宅,爸妈和先祖们不会怪罪我们的。”

    元安无言长叹,“那灵堂……”

    “灵堂不能摆在我们家!”

    一个略带嘶哑的男音从东面响起,元之荞看去,只见一个严肃的老头走了过来,他身材矮小,样子也有些发福,身后还跟着陈太太和一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陈富。

    “你们租在我家,发生这等自尽的事就罢了,现在竟还妄图在我家摆灵堂?我不允许,你们带着那死人,通通给我搬出去!”

    元善有些生气,逝者在前,陈富不尊重就算了,竟还这副态度,他罕见地明着发了脾气,“陈先生,我们昨天才在村长的见证下签订了契书,租期半年,白底黑字,上面还有手印画押,你忘了吗!”

    “是啊,陈富,那字条上的墨还没干呢,可不能出尔反尔啊。”张友德在一旁说和。

    “那又怎样!”陈富指着脚下的地砖,一字一句,“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你若真要毁约,”元善欺身上前,同样字字珠玑,“那就按照契约所说,容我五天内整理行李,并在我离开前赔偿十倍租金。”

    陈富的家产早被充公了,如今除了这座宅子与几亩地,哪还有钱?让他赔钱这事,是绝不可能的。

    陈富的眼睛和眉毛挨得极近,藐视人时更加显得凶恶刻薄,他神色不变,话语却退了一步,“我不管,你们要么把死人拉出去,不在这办灵堂,要么,你们就跟着一起滚!”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往元善身前走,像在赶苍蝇。

    元善担心他会对元珍做什么,快走两步,不顾自己被打,挡到了元珍身体前,“陈先生,既然你不讲理,那我就只好去找民兵了,”元善扭头看向元知茂,语气决绝,“知茂,去问清民兵在哪,然后将人都请来。”

    听见这话,陈富忽然停住了动作,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元善,那长满褶皱的眼皮极快地痉挛几下,不再出声。

    “不可,不可啊。”村长急忙摆手,还拦住了元知茂,自古民不劳兵,家务事向来都在家里解决,若靠民兵决断,那他这个村长的颜面该往哪放。张友德再度劝阻陈富,“陈老爷,现在可不是以前了,你已经不是地主咯,得认清现实啊。”

    说完陈富,张友德又去说元善,继续和稀泥,“你们两家的事,其实都不占理,但更加没理的还是陈富,不如……你们就各退一步。”

    陈富没有回应,他两片干瘪的嘴唇抿紧,宛若覆上冰霜。而元善见对方并不表态,也就继续坚持。

    “元先生,不是我们不让你住,是你在我家办丧事……这、这不吉利啊。”陈贵山突然插话,他与陈富一样,长得并不高,一家三口站在一起十分齐整,仿佛一条水平线。

    “这样吧……”赵强见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便站了出来,“珍妹也是我妹妹,不如她的丧事,就在我家办……”

    “不行,”元善立刻拒绝,“元珍只是你表妹,况且你们多年未来往,强弟肯收留我们已是不易,不能再麻烦你。”

    陈贵山翻了一个白眼,还想再说话,却被陈太太忽然打了一下,他对上母亲警示的眼神,悻悻然闭上了嘴。

    元善看向陈富,“陈先生,无论你愿不愿意,我妹妹的丧事都会在这里办,不过白事将一切从简,并在三天后下葬。你不愿意我能理解,但对此,我只能多付一些银元作为补偿。”

    沉默在几人之间流淌,周边气压似乎都沉了下来,让人闷堵着喘不过气,元知茂和元知荷都放轻了呼吸,元知茂更是被冻住了,眼睛不敢乱看,只紧紧地牵着元之荞。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陈富用鼻腔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陈贵山见父亲走了,接着也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语气满是后悔,“哎呀娘,你还说找上来的都是好人呢,你看……哎娘,你怎么还打我呢?”

    “快别说话了你,回去,多大个人了,丢人现眼。”

    “我的腰,娘你别打腰啊,我才折了腰没多久!”

    赶走陈贵山,陈太太面上有些歉意,“真是不好意思,我家老爷就是那个脾气,孩子也一直不成器,冒犯诸位了。”

    元善摇了摇头,表示无甚大碍,“陈夫人,我家妹妹的事……”

    “既已签订字据,那便不会赶你们走,”陈太太回复得爽快,她看向地上的白布,眼里不似陈富那般流露出畏惧,“如今你家出了这般事,心里定是难的,我就先不打扰了。”

    元善感激陈太太的谅解,鞠了一躬。

    陈太太也回了一礼,梁桦看着陈太太离去的背影,感叹道:“陈夫人真是个好东家。”

    “是啊,等事情忙完了,我们正式感谢一下人家吧。”元善拍了拍梁桦的手,转而看向元安和赵强,“强弟,丧事不劳烦你,但也需你给我们介绍一下本地的白事伙计,其他的事,就交由我们兄弟。”

    “你们还是不是我哥哥,竟然如此见外,”赵强哎呀一声,“珍妹这事就算我不主管,我也会搭把手的,”他转身看向张友德,“德叔,等忙完地里的活,让人来帮我搭灵棚。”

    元善及时补充,“村长,人不白来,我出工钱。”

    事情很快就忙了起来,元珍没了孩子,元善就让自己的三个孩子披麻戴孝,给元珍送终。梁桦紧赶缝制出三件麻衣,到元之荞时,梁桦又让她穿上了那件大公鸡外套,才让元之荞披上麻衣。蜡烛、香火、祭台这些,都是临时向乡亲们买的,看起来些许寒酸。

    今晚三个孩子要守夜,梁桦则在旁边陪他们,元善准备早些睡觉,明日他与元安还有很多事要做。

    没有棺材,元珍就被放在木板上,用两张白布盖着,放到灵棚里。

    元知茂心大,这会已经不害怕元珍了,倒是有些感怀已经离去的元珍。

    生命有时很顽强,即使是枯木,迎春也能开出新芽,生命有时又很脆弱,只要一个念头,就能瞬间掐断所有的未来。

    都说生命无常,但在元之荞看来,这也是生命之常。若能平安老去,无论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在下一个时代,其实都是件非常大的幸事。

    梁桦上厕所的空档,元知荷默默地远离了灵棚,她有些困了,时不时就头点地,然后又被自己吓醒,元之荞拍了拍她矮小的肩膀,“姐姐困的话,靠着我睡吧。”

    元知荷摇了摇头,“我不敢睡。”

    “为什么?”元之荞看向元知荷,“妈妈说困的话,我们是可以睡的,不必老实守一晚上。”

    元知荷又摇了摇头,“我害怕,”她的眼睛瞟向停灵的方向,“我怕梦见小姑。”

    元之荞了然,“因为小姑离开的时候很可怕吗?”

    元知荷不说话了,像是想起了推门时的那一幕,元之荞轻拍元知荷后背,“因为小姑长舌头,所以你怕小姑变成鬼怪来找你?”

    “之荞!”

    元知荷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元之荞却很淡定,“吐舌因为缢索位于喉结上方,颈部受压所以将舌根向上推,如此,舌头就会伸出牙齿外1、2厘米,”她看着元知荷有些变白的脸,继续说道:“自缢阻断了血管给头部供血,血液淤堵在脖颈,所以小姑的脸会变得煞白,而脖子却会因淤血变得煞红。”

    元知荷听着,表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元之荞:“最后是睁眼,人死亡后,大脑便不能操纵眼皮上的肌肉,眼睑的皮肤薄,在温度低时,更容易发生热胀冷缩的现象,当它收缩,就看起来就和睁眼一样。”

    说完,元之荞还不忘给自己打个补丁,“这些都是我在书上看的,多读书,才能够涨知识。”

    “恐惧通常来源于未知,怎么样?”她看向元知荷,“姐姐现在知晓了原理,还会害怕吗?”

    元知荷揪着自己胸前的粗麻衣,咬了咬下唇。

    “小姑或许不知道自缢是这样可怕的模样,知道的话,她说不定就不会这样做了,毕竟她对我们是那么的亲切,”元之荞想起记忆中元珍与荞荞相处的场景,即使荞荞不理不睬,元珍也依旧温柔地笑着与荞荞说话,“她不会变成鬼怪,更不会用这样的面貌吓你。”

    元知荷也想起了以前与元珍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心里忽地又暖又涩,用力抹了抹眼睛,“我不怕了,她是小姑,不会伤害我们,”元知荷说完,又提起了别的事情,“之荞,今天陈老爷对我们的态度,是允许我们在这纪念小姑了吗?”

    元之荞皱起包子脸,想起了陈富离开时的眼神,“我也希望这样,但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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