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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颗杏仁

    剑身匆忙出鞘

    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宝剑青云刀刃徐徐散发,剑尖直指她脖颈,宛若冰凉已然没入。

    困意陡然消失殆尽,剑气从脖颈蔓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她呆呆地循着长剑望向方才猛然推开她站起身的傅沉砚。照旧是一身暗色浮光金纹袍子,甚至脚下还踩着为她编花钗的花枝,可握着青云剑柄的手却用力到发白。

    “你好深的心机,竟趁孤不备妄图接近,真是手段用尽!”

    温泠月眨眨眼,这句话实在太难理解,什么叫……趁他不备接近啊?

    刀刃还在她脖颈待命,只需稍一用力,便会刺破她的喉咙,从白皙处渗出鲜血来。

    她有点委屈。打小所见刀剑向来是在大哥二哥握在手中练式的,她哪里受过这般威胁?

    委屈蔓延却戛然而止,将才还公然与她探讨话本子,还说想看她珍藏的藏本,现在竟翻脸不认人。

    她心头涌上一股不快,求人总要有些态度吧?

    “方才可是你非要靠过来的,又不是我想碰,我、我才没有……”

    终究是剑锋太可怖,她好不容易助长的气焰只可堪堪维系半句话的威严,却明显察觉到傅沉砚稍松的手指。

    他面色没有半分变化,眸子迸发出的寒光不曾因她所说一个字而动摇,只死死盯着她。

    “没有,岂非孤梦游不成?”他字句紧逼,似乎她的措辞全是事发后的狡辩。

    温泠月纵是不满,嘴上却笨拙地挑拣不出一句反驳话来。

    那人接着冷语道:“还有,若东宫的嬷嬷不曾教导太子妃规矩,连温相也从未约束过吗?如此无礼放肆,在孤面前不称殿下,言辞随意,这就是丞相府教出的女子?”

    院落太过安静,晚风戛然而止,又徐徐微拂。

    温泠月被他一番话说得脖颈脸颊通红,她想辩驳,恰时,平静无波的池子上忽然传出一道刺耳的铃声。

    “谁在那!”傅沉砚剑尖猛地挪向池中央声音来源处,一柄荧荧绿影闪烁不停。

    傅沉砚狠狠拧眉,眸光不善地打量着那物,莫名确信且镇定地吐出一句:“刺客。”

    方才委屈在心中越积越深的温泠月见长剑放下,刚长舒一口气,循着他视线望去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殿下,那是鸳鸯灯。”

    她塞了一只小烛,又绑上一块早先在市面上买的小鸟哨,鸳鸯灯不知何时向她们所在处漂来,恰遇风启,鸟哨灌风,却兴许是浸了水,声音有些难以言说。

    不是刺客,是怪叫的鸟哨。

    “……”

    傅沉砚凝视那灯良久,半晌,淡淡道:“来人!池中混入异物,清理干净。”

    她骤然瞪大眼,将才他放得开心之时怎不说是异物,现在说的这叫什么话。“您放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嘛……”

    想起什么,她飞快地补上一句:“殿、殿下。”捎带偷瞄他一眼

    男人面色顿时五彩缤纷,眸子眯起,又细细审视那绿鸳鸯半晌,而后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下颌,淡定道:“撒谎。孤怎么可能碰那种……不入流的玩意。”

    说罢,他视线再不放在怪叫的鸳鸯上。

    温泠月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看傅沉砚,又看看池中物,反复几遭,唇齿相碰也不知该从何开始反驳。

    恰时,湖边碧石桥上有一男子奔来,瞧着有些眼熟。

    待他走近些,温泠月才瞧清他的面容,似乎在何处见过,却又记不得究竟是在何处。

    “殿下,适才卑职唤了几个闲散下人寻了网罩,准备好打捞了。”

    侍卫毕恭毕敬回完话,亦注意到温泠月的存在,侧目躬身道:“见过娘娘。”

    他曾见过温泠月的,小侍卫记得清清楚楚,就她闯入殿下寝宫那天。

    敢笑着肆无忌惮在殿下更衣时闯入的女子他可从未见过,对方还是个身量娇小纤细的,怎么想他都觉得钦佩。

    殿下久久不娶,不知是何原因忽而决意娶妻后竟不过短短十日就迈入了东宫的门。

    他不知殿下是何时与太子妃相熟起来的。莫要说太子妃,他几乎未见过能笑着与殿下独处的女子。

    不禁再次偷偷望向已成自家娘娘的温泠月,少女聚精会神地望向池中某物,纵是侧颜也是叫人看了便觉惊魂摄魄的好看。

    偏生的她面容又极柔和,身上卷银纹妃色服制华丽,却一点不觉她高高在上。

    短暂的想入非非时,她蓦地对上他的目光,看过来时微微扬唇笑了,轻轻颔首似在回应他的礼节。

    温泠月视线从傅沉砚处移到侍卫身上。

    男人身材匀称,穿着与傅沉砚如出一辙的黑衣,却明显与东宫中她遇到的其他侍卫都不大一样,似乎与太子更为亲近些。

    难得死阎王身边还有个正常人。

    傅沉砚道:“看见那只怪叫的绿球没有?捞吧。”他似乎铁了心不再看那鸳鸯灯一眼。

    侍卫:“……是。”

    气氛沉默一瞬,鸟哨被逐渐刮大的风吹得愈发放肆,也愈发……难听。

    鸳鸯正中的烛火早就燃烧殆尽,被那样一捞,池中再度恢复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殿下,适才在宴中,您又觉得困倦了吗?”侍卫拎着那只刚捞上来湿哒哒的纸鸳鸯灯,垂首问。

    傅沉砚这才有了动容,转身对上侍卫,“嗯,原已经许久不曾有这种感觉,方才在宴中不知为何复发了,回去替孤查明缘故,嵇白。”

    “是。”

    复发?

    温泠月将二人谈话全然听去,却是一句话都听不懂,他有隐疾?

    被唤作嵇白的侍卫又言:“将才卑职已将诸位大人及官眷们送回,并交待了殿下不适,想必……”

    傅沉砚哂笑,“适不适的与孤有何干系,孤想走便走了。今后这种宴会莫要再给那几个老顽固送帖子,胡须掉了一大把都恨不得明里暗里说是孤过于放肆才叫他们焦头烂额,孤瞧着烦得紧。”

    侍卫舔唇犹豫,还是开口:“殿下,其实他们说的是,剃须明志,想试图为狱中几个呈上求见状的罪臣查明证据洗脱冤屈,将之从狱中释出。结果刚把剃了胡子……您就把那些个罪臣全砍死了。”

    傅沉砚难得的认真思索一瞬,干脆道:“有道理。”

    “殿下……”嵇白觉得嗓子发涩,莫非殿下破天荒觉得自己有愧了?

    其实那些罪臣压根无处辩驳,被抓时人证物证俱在,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贪婪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至于那些剃须明志的大人,他们今夜反复提及此事,令人捉摸不透。

    “那几个没胡子的光下巴老顽固收拾收拾也准备关进去吧。”傅沉砚云淡风轻道。

    对对对。

    什么?

    嵇白一惊,殿下知道那些人的意图了?

    不管了,反正殿下看不惯的人早晚活不成,先答应就是了,于是作揖坚定道:“是!”

    温泠月不知自己该不该走,又觉得他们谈得起劲,插话不大好,故而呆呆站在原地冷的发抖。

    时下入夜,她穿得单薄,池边风亦卷起微微寒意。

    “你婢女也像你一般,喜欢走错路?”

    正当她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傅沉砚倏然开口,她望去时他却没有看她。

    “南玉不会。”她又一次下意识接道。

    “南什么?”他皱眉。

    傅沉砚随口一问叫她不解,不久前他不是还说她起的名儿好听吗,现下为何一副第一回听闻的样子。

    嵇白突然开口:“殿下,半个时辰前有人在西芜殿那边寻到了个哭得难受的婢女,不知是否是娘娘身边的……”

    “南玉!”她眼尖,瞥见小石桥阶梯下哭哭啼啼的小婢女,忙提着裙摆迈步上前。

    小婢女擦干泪水,一时着急竟忘了对太子作礼,直接拉过温泠月,“娘娘,您没走丢吧……”

    温泠月喉间艰难滚了滚,一边掏出帕子自然递于南玉免得她手用力擦拭将脸磨红,口中则专注着说:“不会走丢的,东宫也就那么几处……”

    傅沉砚懒得听她的口是心非,又实在想不通她究竟如何将自己拐来这座池旁,他怎么可能对她做出那些投怀送抱之事!

    但无妨,来日方长,他总会看透这女子那些暗中不为人知的意图。

    像以往看破那些心怀不轨的重臣官宦一样。

    想必也不会有何差异。

    “嵇白,将那破鸟哨扔了。”

    他迈上桥不再多看她一眼,宝剑青云与桥石轻碰,鸟哨还在响,比青云的利刃还响。

    傅沉砚面色难看地望向声音来源,扬起那把杀人无数的剑,一剑砍断……小指长的鸟哨。

    怪叫声终于消散,他狠声加重几分语气:“扔了!”

    温泠月扁扁嘴,瞧着傅沉砚愤懑离去的背影,对又一次从他刀下活命激动之余心中分外确定一桩事。

    傅沉砚有病。

    “娘娘,夜风侵体,莫要冻坏了。”

    对,他定然有病。那种…喜怒无常的叫什么来着?

    次日当温泠月全身昏沉无力躺在榻上翻身不得时,她万念俱灰。

    最终得病的是她。

    怎会如此。

    南玉手执方巾道:“果然还是昨夜的寒风,娘娘,眼下入秋可要当心了。”

    温泠月轻声应和着,却是说完后便忘了,意识模糊时大抵睡了好几觉,身体才不似最初那样滚烫。

    *

    傅沉砚一夜未睡,昨夜他撤身离开池边便去了诏狱。

    那些发着醉气倒得没边儿的老顽固大抵要醒来才知道自己被关起来了。

    傅沉砚伫立于铁杆外,眼中薄凉地仿若在看已无声息的尸首,无人能联想到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客套恭敬地于宴席中吃酒。

    他来是为这些人挑个好时辰上路,再如何也是朝中重臣。被厌弃的,心怀鬼胎的,重臣。

    老臣又如何?表面上维系的虚伪颜面与绝对的权势孰轻孰重,从不需多想。

    自以为结党营私就能得谁庇护,却忘了朝中从不养闲人,尤其是固执守旧的一类。

    铁链挣扎打碎寂静,一位被铁链绑得肩颈布满淤青的老臣挣扎着猛地冲到门边,紧紧攥住栏杆,仔细盯着傅沉砚的眼睛极具恨意。

    “傅沉砚,你不尊年迈有功之臣,阴险狡诈恶贯满盈,视人命为草芥,不怕受报应吗!”

    他长久不曾开口,月光透过狭隘狱窗在他脸上勾出斑驳树影,脸上辨不出情绪,可嘴角分明是上扬的。

    “赵大人何曾听闻诏狱之内招待功臣的笑话。”他顿住,眸中慵懒,却分明有掩不住的利欲暗涌。

    “恶贯满盈?孤不知你竟这般会夸人,赵世坤。”眼中最后一丝光也溜走。

    今后玉京官命薄上再不会出现这个名字。

    而他,依旧是视权为尊的皇太子。

    无人敢驳,无可修改。

    面对醉臣的傅沉砚倏尔诡异一笑,抬脚迈出阴沉的诏狱,不明喜怒开口:“没胡须确实丑,再怎么蓄也比命短。”

    提起心怀鬼胎,他莫名想起自己那位今夜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妃。

    成日一副对他做过什么的模样,若不是人前需要,他早就……

    “殿下。”嵇白不着痕迹出现,轻声唤他。

    “处理好了?”

    “是。”嵇白心底叫嚣着对着人随心所欲的无语,心里不理解,嘴上却说:“按您的吩咐,卑职都买下且砸碎了。”

    傅沉砚捏着手上最后一只他呈上的陈旧鸟哨,却听嵇白接着说:“您忽然昏睡的原因方才也查到了。”

    “说。”

    他沉声,犹豫着:“是今日宴席上娘娘命人换的杏露佳酿,主料是……”

    傅沉砚随意把玩着手中令他生厌一整夜的哨子,似是从不畏惧什么,也从不将什么放在心上。除了——

    “是杏仁。”

    除了杏仁。

    掌中木哨砰然碎裂。

    ……温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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