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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颗杏仁

    东宫那位昨夜于临安街一口气购入五千四百二十六枚鸟哨将多家玩物铺买空之事传得玉京人尽皆知。

    买鸟哨,东宫,五千四百二十六,都不是什么稀罕字眼。

    但这三者能排成一句话也太匪夷所思了!

    好事者也只敢在心底猜测,姑娘家的玩意儿全买去能为什么?无非是那位个把月前迈入东宫高门的太子妃罢。

    堂堂储君,傅沉砚之辈,传闻他虽凶残阴险,却从无人说他贪恋美色。如今娶了妻莫非要叫人改了他其中一个印象不成?

    但这些无端的猜测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才好与东宫那位素来留在百姓心中的张扬狠有个平衡。

    任谁也不敢在背后非议那位一二,那人手段之可怖使玉京乃至全禹游(1)皆无人敢在之面前招摇。

    而在遥远静谧的东宫一隅,市井人心终究无法传入她耳。

    风寒致使的四肢疲软令她今晨才将滚烫的温度褪去。忙碌了一夜,清晨终于昏昏沉沉睡了去,却又无法熟睡。

    瑰丽东宫,与福瑜宫遥遥相对的另一笔墨浓深处,太子的脸色算不上好。

    并非因他一夜未睡,而是面前堆叠成山的纸折叫人生厌,偏偏他甘之如饴的模样令旁的下侍幽然生起一股恶寒。

    嵇白是凡人,不似那傅沉砚不分昼夜处理政事的死阎王模样。一夜未眠,纵他底子好些也难敌疲乏,脊背以布料作掩,轻轻靠在大敞的殿门边等待着什么。

    “禀报殿下,方才典膳局熬了一碗薏仁粥,您去去残余酒气也好。”卑屈的尖锐之音自殿外传来,得了默许,不时一碗热腾腾的粥羹便置于傅沉砚眼前的苏木桌案上。

    然桌前人久久不曾动作,嵇白立于大敞的殿门外,感受着内里持续一整个清晨及午间的沉默,他掂量着开口:“殿下若不食便叫人拿了去,免得碍了手边事。”

    傅沉砚依旧沉默,目光却挪向一旁留有余温的粥,心神流连在笔下,却觉有一桩在意事叫他分了神。

    连带狼毫笔尖下墨迹都粗重许多,瞧着生硬,不难猜测看了文书之人猜忌太子态度时必会渗出一层冷汗。

    “一个个不长眼的,杵在这作甚?殿下不食,还不快撤了去!”声线尖锐的公公一抬袖,却被始终斜伫在殿门的嵇白拦下。

    他轻敛着开口,说出那句憋了一上午的话:“殿下不食无妨,盛一碗给娘娘用罢。”

    嵇白顿了顿,作势迈入殿内,一柄笔架前,他恭敬伸手拿走粥羹,貌若不经意地提了一嘴:“殿下,福瑜宫处女婢说,昨夜娘娘受了夜风,如今风寒侵体,您可是要探望?”

    傅沉砚照旧不曾消减手下力道,不禁嗤笑:“来回犹豫良久,就为说这个?”

    嵇白不语,娘娘生病传报殿下本是常事,不足挂齿,可自昨夜那件事后他反倒难做了,触及殿下逆鳞者素未有之,他也猜不透殿下欲从如何。

    如何对那位太子妃。

    “不必了,以为孤很闲吗?”

    嵇白抬眼瞥了一眼专注于纸墨的傅沉砚,只仓促附和后便执着粥碗离开了。

    纸上不合时宜处洇开一点浓墨,直透往下的十层。

    *

    与温泠月对周遭的一众猜测不同,平日里东宫的夜分外静谧。

    花窗一角的落叶仿若眨眼间不经意就能定格,飘零在一池秋水边缘,轻缓漾开的水波一如此刻她眼中涟漪。

    南玉离开前见到的最后一眼便是如此,纵然温泠月只是出神地抱膝坐着,那双眼也不是呆滞的,平静又不带丝毫攻击性的模样能让任何闯入者安定。

    见南玉顿在门旁,温泠月回神冲她笑笑,以为她是不放心自己,“去休息吧,我已经不冷了,只是睡了一天,现下不困罢了。”

    此话一出南玉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怔愣了良久,最终回以一个笑才离去。

    娘娘,在想什么呢……

    南玉不是痴傻的,她能瞧出来自家娘娘并不快乐,却又无能为力。

    另一边,温泠月听见阖上的门,终于按捺不住丢下怀里的裹得严实的被褥,连鞋也不顾及踩上,赤着脚跳下床奔向圆桌上尚未来得及收走的杏仁乳酥。

    酥软的糕点一沾唇轻松磕下一大块来,齿痕边缘的松碎簌簌往下落,转眼半块下肚,才稍解心尖痒。

    不快乐,她真的很不快乐。

    盯了这盘酥糕整整大半日,若非殿内上下都不许她食甜腻,她早就下手了。再怎么不适也不能吃一整天的清粥啊,连碟佐粥小菜都不见,叫她怎么快乐!

    尤其是黄昏那位叫嵇白的小侍卫特意送来的薏仁粥,软糯却实在寡淡。瞧不出傅沉砚那一副酒肉不忌的模样,也喜在午后食一碗清淡。

    她连连摇头,却想起当时小侍卫笑吟吟的模样,不禁腹诽,侍卫与主子竟能差出这么多来,想必嵇白在他手下也很痛苦吧。

    她一定要离他越远越好。

    温泠月经历昨夜那人的变化无常后,冥思苦想一整天,最终坚定这个念想。

    剩余半块糕点还未全部咽下肚,门外传来窸窣风声,不过羽睫颤抖,连完整一张一闭都不曾完成,那扇门被猛地打开,又飞速关闭,一切皆在她眉眼开合的瞬间。

    敏捷手速卷带着一堂风,在门再度合上的瞬间将殿内为数不多点起的烛火掐灭,只剩大片月光,自半敞的窗肆无忌惮地洒进来铺了满地。

    暗幕里有一道身影格外突兀。

    她左手两指甚至还捏着那半块糕,忽然间不明就里地看着瞬间漆黑的房间,恍惚间对上一双晦涩的眼。

    墨色翻涌,那双眼睛却明亮如高悬的星子,温泠月准确撞进去,却看见暗藏其中的无边血色。

    杏仁乳酥在颤抖间掉落在地,“啪嗒”一声格外明显。

    不等她疑惑出声,来人抽出腰间冷刃贴在她脖颈,彻骨寒的短刃封住一切逃脱的可能,步步将她逼退,直到纤软的腰肢毫不留情地撞上圆桌边缘,喉中才逸出一丝吃痛的惊呼。

    “殿、殿下,做什么?”不知是被他手上力道逼迫还是面对这人一向的恐惧,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同他一道而来的还有阵阵松香,宛若不同时节的雪松自高山拂过,席卷着漫山清冽,却不合时宜地弥漫在繁华大殿,也与眼前人衣着不符。

    傅沉砚眼中折出危险的光芒,所有皆聚于一处——她惊慌恐惧的眼睛。

    须臾,他终于稍显平复,启唇道:“孤竟不知娶回的太子妃有颗八面玲珑心。”

    男人的目光紧紧扼住她的喉咙,不知他所言为何,亦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他从不臣服于任何人的胆怯无措,更不可能因眼前人如今特殊的身份变化分毫。大有她不说出一二就不放弃的意味。

    “实在不知殿下……意指何、何事。”温泠月腰际被木桌硌得生疼,双手在木缘处摸索,却不经意将那一盘杏仁乳酥碰翻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刺入他耳中,似乎觉得眼前女子在装傻,他似笑非笑道:“中秋夜宴上不明来由的杏仁酒酿,是你要求的罢。”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却更让她疑惑。

    “是……”

    那又如何?一盅酒酿还有错了?那可是全禹游都难寻得的上好佳酿。

    莫非他喜欢又寻不到,来向她讨要?

    那也不必如此逼她罢!

    “殿下若是喜欢,臣妾再寻来就是,也无需如此……如此……”她口齿不那样伶俐,当下的惊恐无处言说,直到被他打断。

    傅沉砚不知听到什么,手中力道不减,玉颈与短刃贴合处泛上一道殷红,“喜欢?你怎知孤喜欢那物。是你暗自查探出,还是有人特意告知你的?”

    他的喜欢也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不、不是啊,只是因为臣、臣妾喜欢,二哥哥才给带来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知你也喜欢,若是殿下也喜欢那杏仁酒,臣、臣妾小厨房还有一壶私藏的。”

    “……想宴后慢慢喝来着。”她如今声线才晕染开一分委屈。

    傅沉砚一时竟无法从她的眸中辨出她是插科打诨还是当真不知。

    手上力量因心中杂念而松懈,得了空隙的温泠月觉得自己大难不死连连大口喘息,鼻息间却嗅到一股浓烈的杏仁味。

    原是傅沉砚将才退后时将那叠散落在地上的杏仁酥踩了一地稀碎,爆发出浓烈的杏仁香,也打断了男人的思绪,忙不迭的抬手捂住口鼻,眉宇紧皱,如见鬼怪。

    温泠月来不及心疼那些糕点,也没看清他在漆黑之下的怪异举动,自顾自说:“若殿下等得起,臣妾现在就去取,若是……”

    “够了。”

    这时她才看清他的一脸阴冷,怔在原处。

    他大有撤身离开之势,稀松的月光洒在他背上,那位最擅于存于夜幕下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罗竟也能融入月色,甚至于她看向此时的傅沉砚竟真能与雪松糅杂在一处。

    她想自己一定是被傅沉砚吓昏了。

    “若是无意也就罢了。”

    他匆匆瞥过地上持续散发杏香的糕,眉目划过一丝嫌恶,继而看向温泠月,眼神与所说全然是两种态度。

    冷刃倏地指向地上那摊糕点,“把地上那摊和那壶莫名其妙的酒,一并扔出去。”

    温泠月彻底愣了,她亲眼所见方才刚刚平息的男人随那二字出口时陡然变得暴戾的目光,来不及细想原因,他就消失在房内。

    挥之不去的唯有傅沉砚最后的那一抹似乎并不相信她的眼神,和蠢蠢欲动的……杀意。

    有关杏仁,直到次日奉命前来的嵇白才隐晦向她透露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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