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岚步入中堂，便见一张八仙桌置于墙边，边上两把太师椅，一对花架依次摆开，墙中一幅高山流水的长画，桌中央置一陶瓷花樽，紫光檀为底的玉璧摆件，两个白瓷香著瓶摆在花架上，瓶身似有流光。

    古朴又高雅的中堂，显出主人不俗的品性。

    他们在西厅用膳，这里较之中堂更为亮堂，阳光透过窗纸，照得屋里暖意融融，中间一道珠帘隔开两个小室，年长的在里间，杜玉岚这些小辈就在外间落座。

    一张方形楠木桌围坐着六人，倒也显出几分热闹。

    丫鬟捧上热茶时，杜玉岚借喝茶的当口，袖子轻拂，看了眼在座的几人。

    商洛川为商老长孙，自是坐于东侧的主人位上，而与他正对的西席客座上，是她不认识的公子，眉清目秀，身量未张开，一身玉白竹纹袍衫透着清贵。

    杜玉岚行了一礼，才知这是宋家的公子，宋声，也是当朝皇后的亲弟弟。

    宋家。

    杜玉岚垂首，藏住了眼底的沉思。

    未来周泊睿夺权上位时，第一件事就是消灭支持太子的家族，而作为皇后的母家，宋家首当其冲。

    她陷入回忆，自是没看到丫鬟已经撤了桌上的茶，几个丫鬟端着餐盘鱼贯而入，开始布膳。

    “杜姑娘。”

    一声轻缓的提醒。

    杜玉岚抬眼，便见谢闻璟正坐在她对面，手上已托起了酒盏。

    她回神应下，随大伙一同起身进了里间。

    按顺序，她是客人，便站在宋声身后，谢闻璟算商家的半个客人，就站在她身后，而商洛川和商瑶站在队伍最后。

    杜玉岚端着酒盏的手微收。

    与几位公子不同，她和商瑶喝的是清酒，酒液透亮无杂质，盛在白瓷酒盏里，如镜面般映着周围的影儿。

    她能看到身后之人的面容。

    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正垂眸不知看向何处，脸上平静没什么表情，竟比他笑起来更让人有近亲之感。

    那人似是察觉，倏地抬眼。

    像是看穿了她的把戏，酒盏里的面容又露出了笑意，极为清晰地朝她一笑。

    冷香萦绕，杜玉岚执杯的手一抖，险些晃出酒来。

    今日再见，她仍觉得此人怪异，整日摆着一张笑脸，不见别的神情，像戴了张假面。

    不待她细想，站在一旁侍候的丫鬟撩起了珠帘，她站在宋声身后，看到了里间的情形。

    主座上带着威严，眼神矍铄的想必就是商老，余下的多是同商老一般年纪，几个低一辈的坐在最末。

    或慈祥或威严的目光看向他们。

    “宋声”，主客座上的老者道：“愣着做什么，快给商老敬酒。”

    说话的人头发灰青，蓄着斑白的长髯，脸上皱纹密布，话虽严厉，眼里却透着温和。

    这位便是当朝皇后的父亲，宋贤柏，任刺史之职。

    身前的宋声未显慌乱，他向父亲颔首示意，便转向了主座上的商恂，声音朗朗，又带着气势。

    “小辈宋生，一祝商老身体康健硬朗，二祝商家人才辈出，仕途顺遂，三祝商家时来运转，光复门楣。”

    商老大声道好，他已近七旬，身体硬不硬朗的也不是他说的算了，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后面两个祝愿。

    子孙有出息，平步青云，重拾商家荣光。

    商恂略有动容，一饮而尽，再度满上酒盏，只见宋声退后，一身青绿罗衫的小姑娘站在他身前，言笑宴宴。

    “小女杜玉岚，代家父前来贺寿，所愿唯二，一愿商老身体健康，二愿商老事事顺心。”

    小姑娘声音清脆悦耳，就是这话说的，泛泛而谈，看不出诚意。

    商恂微哂，看在她是个小孩的份上便不去细究，没想到旁座的人倒起了兴致，他举着酒盏，脸色微红，伸出根手指点了点她，打趣道：

    “我说杜家的小丫头，杜长明就让你传达这两个成语啊，这可是商老的诞辰，未免太随便了吧，明儿去府衙我可要找他说道说道。”

    这人好像是尚书台的官员，与杜长明是同僚，身份高又是长者，难怪敢来拆这个台，杜玉岚当即明白此人没有恶意，便举着酒盏，向商恂解释道：

    “这话虽是家父告诉我的，却也是我祖父挂在嘴边的祝愿，他说身体健康是本，所以要把这个放在前头，而事事顺心听着随便，可世上多是烦事杂事，真得‘顺心’二字也不是一件易事，何况是‘事事顺心’？”

    她说得轻缓，在座的也陷入沉思，都是五六十的，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这一辈子有几件事是顺心的？他们少时满腔热血做文章、考功名，中年入官场，为国效力，老了还念什么呢？就想着多点顺心的事啊。

    杜玉岚仍执酒盏，向着主座上的商恂道：“祖父常念‘大道至简’，这八个字看似简单，实则是我们皖南杜家，给予外人的最高祝愿。”

    “惟愿商老先生，身体健康，所念之事皆顺心。”

    小姑娘说话脆生生的，众人却从中听出了不输于宋声的气势。

    “好，杜姑娘说得好。”

    商恂终于露出了笑容，冲杜玉岚举起酒盏示意，接着一饮而尽，搁下酒盏时，问道：

    “敢问姑娘祖父是何许人也？”

    杜玉岚朗声答道：“小女祖父为皖南的布商，杜厉竺。”

    商恂缓缓点头，稍一思衬，道：“有所耳闻，难怪能培养出这样的孙女。”

    被商老夸奖，杜玉岚低头藏住了笑意，再抬头时，就见宋声正站在半桌前，对上她的目光，浅笑着颔首。

    眼里满是赞许。

    宋贤柏一直盯着她，又看了眼自家儿子，会心一笑，问道：

    “杜丫头说得不错，今年多大了？”

    杜玉岚答道：“回宋刺史的话，小女十四了，下个月及笄。”

    宋贤柏缓缓点头，没再说话。

    谢闻璟站在她身后，不做声色地观察屋里所有人的神色，除却几个轻蔑的，听了布商二字而看不起小丫头出身的，大多数人看向她的目光是赞许的。

    这话抛砖引玉，欲扬先抑，把人胃口吊起来，再娓娓道来，把商老摆在最高的位子，又夸了把杜家，虽说玩了文字游戏，但放在诞辰上，活跃了气氛又无伤大雅。

    张道士点的人，确实有意思。

    杜玉岚说完便站到了宋声身边，两个模样俊俏的孩子站在一起，都能说会道的，众人竟看出分登对来。

    谢闻璟扫了他俩一眼，上前，举杯。

    “闻璟惟愿商老莫思身外事，得天保定，得南山之寿，不骞不崩，终以心安气闲。”

    最后一句他没说出口，便是：

    余下的事交给我们便好。

    商恂举杯的手僵了一瞬，很快便明白这是当众向他承诺了，他注视着谢闻璟，酒盏挡住了他下半张脸，只能看到那双凤眸，盛着笑意与乖顺。

    “好，闻璟有心了。”商恂心里微痛，到底是舒了口气，又饮一杯。

    外间菜肴已备好，几人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静用完了膳，商瑶今日难得开心，便去请了商老的令，带客人去后院转转。

    商府的后院不比前院开阔，却打理得清雅。

    后院以梨花为主，文竹为衬装点了长廊，正是梨花飘落的时节，风里又沁着淡香，格外有意境。

    几人刚踏入长廊，就听身后传来了呼声。

    “各位公子姑娘留步。”

    来人一身深蓝长袍，戴着浅灰头巾，面相和善。

    “这是我家的管事，白伯”，商瑶牵着杜玉岚的袖子，介绍道，又问：“白伯，祖父还没用完膳，你出来做什么？”

    白伯俯身行了一礼，对杜玉岚微微点头，四处张望一圈，似是犹豫。

    杜玉岚心里一乐，面上已带了笑。

    宋声等人明白了白伯的意思，主动提出去别处转转，商瑶便牵着杜玉岚继续往前走。

    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粉白的花瓣到处是。

    杜玉岚感觉白伯的声音宛如天籁。

    “商老感谢姑娘今日前来贺寿，并说姑娘的祝愿甚得心意”，白伯走在他们身边，话里也是欣慰。

    “之前与杜家的交情尚浅，姑娘初次上门又带了好些礼盒，按理我们商家明日便会还礼，但姑娘讨商老高兴，商老的意思是派我来问下，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或是想要的？”

    白伯说罢眨了眨眼，话外之意不必言说。

    杜玉岚难掩高兴，她本就无意隐瞒，商老更是心如明镜，把话挑明了说对谁都方便。

    按她商人的说法，今日的赴会，双赢。

    杜玉岚拿着手帕轻咳两下，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不知所措与为难。

    通过今日相处，商瑶已经认了她这个好友，便问：“杜姑娘有什么喜欢的，告诉我们便是，只要是府上有的，任姑娘挑拣。”

    杜玉岚收了笑意，正色道：“不知贵府可有布匹？能否借来一用？”

    她话一出口，商瑶与白伯皆是一怔，面面相对。

    杜家，借布？

    这和地主问农户要地有什么区别？

    商瑶秀眉微蹙，问道：“府上是有不少，可你要布子做什么，贵府上应该多的是，何不挑点别的？”

    杜玉岚轻叹，也不遮掩，把前天染坊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订单时，商瑶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杜玉岚的眼神多了分惊诧。

    商家的银两比之普通官家都要多出不少，皖南的布商比之京城的又胜在手艺与款式，抢了不少客源，难怪惹人眼红。

    楚潇潇和冷湘芝厌恶她，多半在此。

    商瑶问道：“报案了吗？”

    “已经报了，还没收到信”，杜玉岚冷了眸色，“但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把布子凑起来。”

    商瑶点头道：“既是这样，商府存的你且拿去，若是不够，走的时候再去我那拿，上一季的料子应当余下不少。”

    白伯得了话，转身就要去府库清点，不想看到了身后的人，停住了脚。

    “世子？”

    方才他们都没注意到后面还有人。

    谢闻璟站在花下，飘落的梨花落在他的发簪与肩上，如片片雪花落于红梅之上。

    商瑶又红了脸颊。

    杜玉岚怔怔地看着他，见他又扬起眼角，心道不妙。

    果不其然，他轻启薄唇，顶着最艳丽的脸，说着最让杜玉岚心寒的话。

    “我认为不可”，谢闻璟见小姑娘冷眼瞧着他，嘴角笑意更深。

    “杜姑娘换个请求吧，除了布匹，别的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