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对谈

    两个月后。

    夏季已经进入尾声,青黄不接的时节也即将过去。一场大雨骤然降临,雨水落地,润物无声。秋天第一茬麦子已经在悄悄灌浆,而北疆战场的战事也即将正式打响。

    这里是大历的都城长宁,也是大历最繁华的地方。一辆华贵的双驾马车在长宁最大的主干道——朝天街上辘辘驶过,深蓝色的丝绸车顶垂下十八条璎珞,每条璎珞的末端都系着一颗绿玉坠子。车门旁挂着红木的名牌,上面写着一个“衡”字。

    微风拂动车帘,露出半张冷峻的侧脸。大历的民风并不算保守,有路过的未嫁女子瞧见了马车里这精致的少年,纷纷发出惊叹,甚至大胆些的已经差家丁去打听这是谁家的郎君了。

    “阿衡,入都两月,你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实在是……”

    马车四壁铺了柔软厚实的浅灰色绉纱,坐垫是暗色的压花织锦。矮几上摆着糕点和几本书,萧白看了看车里的环境,又面对沈清衡,忍不住微微一叹。

    很久没见到这孩子,他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了。

    眼前的少年清瘦矜骄,穿着一身玄色的锦缎长衫,坐在那里身形挺拔,整个人俊逸蓬勃,皎皎清华。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抬眸落目间仿佛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全都隐藏起来。自从两个月前,沈清溪和沈清辉出事,他们在崖底搜索了整整三天仍旧一无所获,萧白怕沈清衡出事,思量之后强行将他带回了长宁。

    沈清衡……不,现在应该叫他谢衡才对。谢衡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他已经身处萧白自购的一座别院内。

    他倚在床头发了很久的呆,傍晚的时候萧白才听到他开口说话。

    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谢君笑是否有旧部”。

    这话问住了萧白,他知道,谢君笑确实有一批心腹,因为沈冰就曾是其中的一员。

    但阿衡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能告诉他吗?

    罢了,就算不告诉他,他也总会知道的。

    萧白犹豫了片刻,说出谢君笑当年的近卫首领名叫晏锦。

    “如何能联系到他?”

    萧白沉默。

    谢衡抬起眼,目光又冷又锋利,他从怀里摸出那块玉牌,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你猜,用这个行不行。”

    萧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阿衡,你非得这样不可吗?原本……”

    “原本,他们都好好在我身边。”谢衡打断他的话,“萧先生,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也许我们该走向不同的路了。”

    谢衡曾经也以为,他和沈清溪,和那两个孩子,在那座小院里可以平静度日。但一而再再而三针对他的追杀,彻底斩碎了这种可能,最后更是让他失去了比平静的生活更重要的东西。

    至今谢衡仍不相信,那家伙真的死了。以前扛着火箭筒单枪匹马炸碉堡她没死,被炸飞的钢板压住腿她没死,为了救队友身上扎进了几十枚碎弹片她没死。当时医生都已经宣布放弃治疗了,她硬生生靠着意志力睁开了眼,恢复一年之后就重回兵团。

    她是沈清溪,是兵团里最耀眼最坚韧的沙漠玫瑰,她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去?

    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但这世界又大又陌生,如果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就告诉她该往哪里走。

    只要全世界都知道谢衡的名字,沈清溪就一定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之后的两个月里,谢衡很快就找到了先太子谢君笑的旧部。晏锦是谢君笑曾经的暗卫首领,太子薨逝后一直是他在负责打理太子留下的财产和人手。晏锦并非不知道谢衡的存在,沈冰带走谢衡也是他同意的。但由于先太子并未公开承认过谢衡的身份,如今想让谢衡参与皇位的竞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晏锦看来,让沈冰保护和照顾谢衡,就已经是对这个私生子仁至义尽了。

    萧白不知道谢衡对晏锦说了些什么,但他能看出,最开始晏锦对谢衡的态度是很冷漠的,之后很快就转为警惕和怀疑,而在几日之后,晏锦居然主动来找谢衡,并邀请他去谢君笑从前购买的几处产业参观。

    当萧白再次见到晏锦时,他已经尊称谢衡为“公子”,完全将他当做主人看待。这其中的差别,令人咋舌。能让晏锦这样的人心悦诚服,谢衡显然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加深不可测。

    比如今天,他们乘着马车去城郊,在前面驾车的就是晏锦。

    华丽的马车从长街上缓缓驶过,经过布告栏时,萧白掀开车帘朝外瞥了一眼:“外头怎么这么多人,闹哄哄的,在看什么呢?”

    谢衡头也不抬,径自翻着手中的书:“大约是征兵的告示贴出来了。”

    萧白放下帘子,感叹道:“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征兵了。”

    谢衡漠然道:“三十万强兵压境,这一战必定劳民伤财。”不知道为什么,北疆的战事比他所预料的来得更晚。按理说之前丢了勒勒山的时候,就是北崇应该出兵的时候。后面能拿回勒勒山已经是出人意表了,北防军居然在人数差距巨大的情况下死守了一个多月,最后撑到大历的皇帝派兵支援更是令人惊奇。

    但无论如何,这场仗一定会打,而且一定会输。对于谢衡来说,大历输得越惨,他就越能从中得利。

    马车的车轮碾过朝天街上的青砖,向城外而去。

    “阿姐,你在看什么?”

    一张张告示被衙役们贴在公布栏上,一道熟悉的少年音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没事儿,走吧。”应声的少年个头稍矮,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衣,脸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得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待走到人群稍微疏散的地方,她才拎着少年的耳朵:“说了多少遍,我现在是你哥哥,不许再一口一个阿姐。”

    沈清辉嘿嘿一笑:“好,都听阿姐的。”

    沈清溪气结,这孩子是油盐不进呐。

    “阿姐,你这是怎么做到的。”沈清辉好奇地摸了摸她的脸,现在她的皮肤粗糙、皲裂,整个人简直像是老了三十岁。

    沈清溪得意一笑:“这个啊,你拿个鸡蛋,把蛋清抹在脸上,抹三遍就是这效果。”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沈清辉想不通,阿姐多好看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沈清溪恨不得给这孩子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构造:这里可是封建王朝,一个少女独自带着个未成年到处跑,指定会被人惦记。女扮男装可以无痛规避风险,何乐而不为。

    “刚刚那个告示上写什么了?”沈清辉问道,“我没挤进去。”

    沈清溪一怔,想起那告示上的说的事来。

    那是张征兵的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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