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来助

    暮色渐起,回廊寂静,康信安站在剑室之外,见四下无人,将两掌齐贴在石壁之上,默念着什么。

    轰——

    石壁中间闪开一条三步宽的缝,康信安疾步走进,丝毫没注意一道黑影也冲进了剑室。

    剑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两盏长明灯亮着,弱光之下静躺着一个黑色剑匣。剑匣上雕有鹤纹,嵌着羊脂白玉,做工精良,价值连城。

    康信安打开剑匣,取出长剑,接着长明灯的光端详着剑身。那剑剑脊清透,通身由鎏金淬彩锻成,剑锋寒厉,于灯火下辉映着虹光,剑首出嵌着蓝星碎玉,剑穗流萤,不似人间所有。

    突然,长明灯忽闪了一下,一个黑影飘过从他身后飘过,吓得康信安猛地一哆嗦。

    “谁、谁在那?”见四下无人,他再低头一看,手中空空如也。

    ——风悦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

    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一把长剑偷走?

    康信安拔出醉千秋,在空中乱挥,“我警告你……你、你别过来!不对,快点把剑还我!”

    无人应答,只听见头顶上响起叮叮当当的动静,像极了女人的笑声。

    “鬼、鬼啊!”康信安吓得将剑一扔,拔腿就跑,他疯狂地捶打剑室的门,急得原地跺脚。见石门开启,他一侧身,从狭窄的门缝中溜去。

    醉千秋就这么被人弃在地上。

    此时,一个黑衣女子从横梁处跳下,手里拿着风悦,正是叶闯。

    她一路尾随着康信安,趁石门闭上之前赶了进来,藏在房梁上,再用藏在袖口的短刀敲打石壁发出声响,以吸引康信安的注意,趁机拿走风悦。

    既吓到了康信安,又抢来了江破云的剑,悠哉悠哉地看他们乱作一团,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叶闯昂首阔步地从剑室出来,打量一眼风悦,得意地背手而去,跳到剑室外的树上,躲在枝叶之间,等着一出好戏。

    不稍时,江破云便来了。

    他神色焦急,步履匆匆,身后跟着一个慌张的侍卫。他一挥手,将石门隔空打开,孤身一人进入剑室。

    叶闯蹲在树上,冷哼一声,得意地说:“找不到剑了吧,让你也尝尝失望的滋味。”

    见半天没有动静,她纳闷起来,江破云这是非要把剑室翻个底朝天不可吗?

    半柱香后,江破云面色铁青地从剑室内走出,手中拿着康信安的佩剑。他双唇泛白,气息沉重,身形一晃,险些歪倒在地,所幸扶住了身后的石壁。

    他凝眉,凛声质问道:“你当真没看错?”

    侍卫连忙跪倒在地,解释道:“属下万万不敢欺骗方旬侯爷!属下确实看见世子爷往这边走了,但就是不见世子爷出来。”

    江破云心底一凉,“侯府上下都找遍了,却还不见他……”他紧皱眉头,吩咐道,“平州侯心病在身,此事先不要惊动他,由主管代理府内杂事。你再去找些人手,到侯府附近处寻信安。”

    康信安居然失踪了?

    叶闯心中疑惑,就从剑室出来一会儿的功夫,那么大个儿人就在自家府上凭空消失了?

    侍卫得令,疾步跑去,只剩江破云一人怔在门前。

    “乱了,全乱了……”他紧咬下唇,像是没有知觉似的向石壁锤去。骨头与冷硬的石壁相撞,发出声声脆响,听得叶闯心底一麻。

    躲不下去了。

    叶闯翻身跳下,闪身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手臂,漫不经心地说道:“就是把自己的手砸废了,他也不能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她注意到他的下唇已被咬破,双目有些红肿,衣角处沾着猩红的液体,像是血。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抬眼看向他。

    江破云失神片刻后,甩开了她的手,见她手里拿着风悦,登时起了疑心。他后退半步,戒备地看着她,冷声问:“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叶闯一愣,她见江破云这副模样就心底酸涩,只想截住他自虐的行径,倒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出现在这属实突兀,就像是她把康信安掳走、还蹲在这看他笑话的罪魁祸首。

    叶闯将来龙去脉给他说了一通,还不忘暗暗讽刺他对自己的态度。尽管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总归是把事实说清了。

    “我不是烦你。”

    “啊?”叶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罢了,眼下找到信安才是要紧的事。”江破云把头偏向一边,将康信安的剑横在身前,一手掐诀,念道:“以其物追其踪,源镜开——”

    霎时间,自剑内升起道道白光,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面镜子,镜中划过一道弧光,竟出现了康信安的脸。他双目紧闭,全身被桃花枝紧紧缠住,已经失去意识。

    此时,一个红衣女子从树后跳出,点了点他的脸颊,说道:“人我也给你复活了,这下你能让我进溯灵泉了吧?”

    “叶无双。”江破云咬牙道。

    叶闯恍然大悟,“原来她叫叶无双。”

    不对,这康信安又没死过,哪来的复活一说?

    叶无双面前那株桃花晃了晃,幻化出成一个身着前朝舞裙的女子。

    她裙摆染血,金钗生锈,她全身的皮肤溃烂萎缩,双手已露出白骨,胸口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已不成人形。她的头缓缓地向侧处移去,眼眶中没有眼球,却能指向镜外的二人!

    “杀……”

    江破云急忙收势,以免她从源镜中冲出。他思索道:“五月桃花已败,哪里还有桃花?”

    叶闯想起来自己从无名小镇一路走到这时,曾路过一个桃花岭,不过那时天黑,加上下雨,她一心想找家小店歇脚,见岭内荒无人烟,就匆匆路过了。

    “离此地东五六里路有一处桃花岭,那是能寻到桃花最近的地方了。”

    康信安再怎么说也是个高大健硕的男子,叶无双纵使法力高强,拖着这么个重物必然走不了太远。这桃花岭距离近,而且地方偏僻,极有可能是他们所在的地方。

    江破云把醉千秋递给叶闯,示意道:“把剑给我,你留在这里。”

    叶闯把风悦往身后一藏,“再怎么说也是我想捉弄他在先,他失踪也有我的责任,我是不会心安理得地在这等着的。”

    话虽这么说,她实际上还是担心江破云会有危险,不过拉不下脸来,只好换了个凸显自己仗义的说法。

    可惜这个一根筋的她未曾察觉出——护他周全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你会御剑?”

    叶闯把剑物归原主,老实地摇了摇头。

    江破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再追究下去。他手握风悦,啸出一道剑气。

    这剑气但不含杀意,而是如春风拂面般让人神清气爽。就在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充满少年意气的剑道天才。

    江破云单手一挥,将剑便凭空御起,单脚一踏,轻松站至剑上。他一手背后,回身冲叶闯说道:“上来。”

    霎那间,叶闯看得呆住了。

    在她眼中,那一抹玉影竟让月辉失色。

    江破云念在事态紧急,伸手将她拉了上来,轻声道:“抓紧。”

    叶闯头一次踩着剑在天上飞,何况还拿着一把剑,她绷直身体,只敢用余光瞥脚下的万顷山河。她望着他的侧影,眨了眨眼,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他的腰间。

    江破云微不可察地慌了神色,还未开口,心口便传来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气息紊乱,脚下的风悦也随之不稳,险些把两人从天上晃下来。

    叶闯急忙搂紧他,鼻尖不慎碰到了他的肩颈处,半个身体已然贴了上去。她后知后觉地眨眨眼,不知放是不放。放吧,她又不情愿;不放吧,她又怕江破云生气。

    她试探地瞄了他一眼,见江破云没有要骂她的意思,便大胆地环住他的腰。身前是他微凉的体温和微颤的心跳,鼻尖处萦绕着他身上的雪香,香味安人心神,却让她躁动不安。

    但眼下情迷意乱的不止叶闯一个。

    她的呼吸拍打在他的后颈,扰得江破云耳根泛红。

    “叶闯,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书信?”

    “因为我知道你会拒绝我,”她抬眼望去,眼里闪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澈炽热,“所以我根本就没看,一出洛南城就扔了。”

    我苦练功夫三年,只为破开九品堂的重重机关能再次出来,我趁着我爹闭关逃走,从越陵走到洛南、从洛南再到平州,只为告诉你,我是叶闯,是三年前为博得你一眼而出剑的叶无名,也是让你给我取名号的那个叶卿卿。

    但你没有认出我,就像三年前我找你比剑时一样。曾经,你是高高在上的仙君,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凡人;而今,你是落魄失意的世子,是游戏人间的浪客,我终于能跟你平视,却发现,我永远也闯不进你的生活。

    所以我想,即使跟你说明三年前我并非是不辞而别,而是被我爹抓回去了,好像没有必要。或许你早就忘记那个叶卿卿了,我又何必再自作多情呢?

    叶闯知道她应该说出来,可她没有,她憋在心里。叶闯希望他能开口问,但江破云默不作声,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她心想,果然,他并不在意我。

    但叶闯并不知道,那个看似波澜不惊、无动于衷的江破云,早已痛得肝肠寸断。

    他释然一笑,故作轻松道:“叶闯,你就不好奇信的内容?”这一问,倒是变回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江破云。

    “是什么?”

    还未等江破云开口,他们脚下的风悦就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一道闪电堪堪从他们身侧擦过。

    倏然之间,天色骤变,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他们被这雷法困在空中,而脚下正是那片桃花岭。

    “看来此处确有异样,”江破云沉声道,“叶闯,借我真气一用。”

    叶闯点头,双掌运气,将自己的真气输送给他。

    江破云面色一凝,体内的真元因承受不住这股强劲的真气而欲裂,他一回身,推开了叶闯的双手,轻咳道:“多谢。”

    这股真气太过霸道强悍,不像人能拥有的,就算是修炼至元婴期的修仙者,也未免能驾驭这等级别的真气。

    她到底是谁?

    来不及细想,又是一道闪电迎面刺来。江破云揽住叶闯,脚尖一踏剑背,飞至半空,急呼风悦。风悦感受到主人的召唤,立刻从抽离剑鞘,来到他的手中。

    江破云单手执剑,凝力一挥,旋起一道厉风,直接斩断了闪电。云层断裂,千万道雷火聚成一束,直冲二人而去!

    “风神助我!”

    此时大地轰动,群山战栗,一尊近山高的神祇自他们身后升起,神祇双手合十,将裂云星幕尽数收入掌中,高穹崩摧,飓风狂起,将周遭一切吞噬殆尽!

    在这滔天风暴之中,叶闯自觉渺小。

    只一剑,万道天雷湮灭。

    狂风退散,神祇隐去,四周恢复宁静,他们从空中缓缓降落。

    落地的一瞬间,江破云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喷出一口血来。他本就真元受损,而今又强行催动内力,遭真元反噬,已是强弩之末。

    “江宁!”叶闯把剑扔到一边,赶忙蹲身察看他的情况,“你没事吧?”

    江破云两手紧握着剑柄,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剑上,弓身咳嗽一阵,唇边血丝如珠串滴落在地。真元反噬之痛如抽筋剔骨,他却轻声安慰道:“无碍。”

    此时,从桃花岭中出现一个跛子,一步一顿地向他们走去。他全身缠着破布,四肢细如竹竿。

    突然,一震狂风袭来,将他包裹在脸上的布条掀开,一张骇人的脸就这样呈现在二人面前——脸颊溃烂,嘴唇残缺,鼻子已被风化,只剩两个鼻孔。步态僵硬,活像一具枯尸!

    她抓起一旁的醉千秋,挡在江破云身前,指向来人,眼神阴鸷,“你,报上名来。”

    跛子直接无视了她,风驰电掣之间便已闪身到江破云面前。跛子蹲身下去,用力地转了转头,在江破云的耳畔处闻了闻,阴笑一声道:“你……五年。”

    他声音沙哑,关节咔咔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成一堆骨架,然而其周身所散发的威压却让两人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这不是尸,也不是鬼,是妖,而且是活了几百年的大妖!

    人界的风水会侵蚀妖的妖灵,让他们魂飞魄散,所以寻常的妖无法在人界生存。而眼前这个跛子不仅能在人界存活百年,还能使用这么强劲的妖法,他的实力不言而喻。

    叶闯咬牙,硬顶着这股强力的威压回身反击,却被跛子一眼震住。

    跛子缓慢转身,围着叶闯绕了一圈,突然狂笑起来。“你——能成大事,能成大……”倏然,他的笑脸一僵,仰天喊道,“大难,大难!妖尊降世,世道永劫!”

    “小姐,她来看您了!她终于来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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