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脸总监顶多只是辞职事件的导火索，这导火索一直在等待被点燃的时刻，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但是有一件事情却让T77等了三十几年。

    “亲爱的女儿，我们现在已经到了非见面不可的时候了，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想法，请务必亲自来见我一面……”

    看着这封短短的邮件，T77百感交集，留的住址是西京最大规模的棠城公房，这女人看来过得并不好，言辞之中似乎透着一股委屈、无奈，是想博取她的同情？

    想想她的岁数，恐怕至少有六七十了吧，若是有钱人，六七十看起来也可以是三、四十，但是生活在公房中的女人，哎，是个老太太了吧。从小到大，自己想象中的母亲，健壮、漂亮，简直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真是荒谬啊。

    三十年来的谜底就要揭晓，T77没有矫情到情绪失控，更没有生气到抗拒见面。随着时光流逝，社会变迁，她早已放下对父母寄与过多的情感，只剩下一点点好奇，好奇这个给自己生命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好奇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其实这点好奇心也都快消失殆尽了，想来想去，在被遗弃的各种理由之中，有哪一种能够做到冠冕堂皇？有哪一种没有无奈和不堪？尤其如果人还健在的话。

    辞掉了工作，从6岁到39岁，一直马不停蹄地读书工作，才终于算是有了喘息的时间。

    关掉闹钟，生物钟还是在6点三刻准时唤醒了T77。春天的鸟鸣特别婉转悦耳，阳光穿过薄纱窗帘，洒在了棉布被子上，窗台上的郁金香，白得纯洁无邪，红得热情似火。

    “喳喳，播新闻。”一只小鸟在扑棱着翅膀在房间内飞翔雀跃，很快显影仪上一条条新闻在连续播报，都是T77喜欢的主播和关注的内容，T77一边刷牙洗脸，一边听新闻，走来走去经过显影仪时，偶尔瞄一眼3D画面。

    T77买的是直径30厘米的显影仪，性价比高，虽然全屋投影效果只是一般，显影仪内播放效果不挑剔的话也已经够用了。

    早餐是煎鸡蛋、烤面包、蔬菜坚果酸奶和一杯咖啡。

    吃着金黄油润，香气扑鼻的自然农场走地鸡蛋，抿一口香浓苦涩的加奶咖啡，望向窗台上被阳光镶了金边的花朵，T77想，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吧。

    T77剪了5朵白郁金香白云，又剪了5朵红郁金香热情，用练习毛笔字的宣纸裹了，翻出一根红色丝带扎成花束。T77是个宅人，已经多年没有去他人家中拜访，不免有一些些焦虑，尤其是将要面对这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女人。

    棠城公房位于西京西郊。西京有西贫北贱，南富东贵的历史传统，现在虽然明面上不说了，但是最大的棠城公房、北望楼公房、三眼泉公房都位于西京西郊，也差不多印证了这一说法。

    T77的公司位于城东的饮马河边，是高档写字楼糜集的区域，房价腾贵，T77只能跑到北边的狮子桥去租房子，每天耗费2个小时在地铁中。

    棠城公房位于西京的西北方向，与T77居住的狮子桥不过地铁三站路程，让她不得不感叹，一直以来以为远在天边，遍寻不着的东西，其实一直近在自己鼻子底下。

    棠城就像个大集贸市场，镶嵌在公房丛中的步行街上小商铺林立，各种餐饮铺子、面包店、茶水铺子……都喜欢把桌椅排到人行道上来，大量的老人、闲人，慢悠悠地吃吃喝喝，有三五成群聊天打牌的，更多的是独自坐着刷手机，还有戴头显的，手舞足蹈也不怕人笑话。

    T77以为只在家中戴头显是基本的公民素养，但是在棠城，似乎大家并不这么认为。就像在棠城，无所事事是一种主流常态。

    这种慵懒的，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氛围，与此刻无业的T77倒很是相宜。时间还早，T77并不急着去赴约，而是在棠城逛了起来。

    棠城仿佛将网络工厂店搬到了线下，各种生活用品的价格比狮子桥又下了一个台阶。走几步就能见到二手商铺，卖的大多是二手的奢侈品和电子产品，还有二手家具，价钱便宜到令人乍舌。

    花鸟鱼虫，宠物商店不少，美发美甲，按摩仟脚的店也有不少……

    仿佛时光倒流三十年，T77竟然看到有人还在用现金交易。

    公房有政府定期维护更新，橙色的屋顶，白色与橙色相间的外墙看不出楼龄，里边老旧的电梯、灰扑扑的水泥步道，局促的房间布局，处处透出年头和廉价的味道。

    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一脸笑容的女人，看来已等候多时，很热情地招呼她进去。T77开始以为她是自己的DNA母亲，但看她的神态说话，很快就否认了。

    南向房间内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有着T77一样南方人的梭子脸，微微隆起的颧骨和泛黄的皮肤。

    凉山口音很重的普通话，“陶小姐，请你过来，我的腿是彻底不行了……”T77瞟了一眼床边的轮椅，向她走了过去。

    开门的女人道，“我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有什么事情再联系。”说着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陶小姐，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我立了一个遗嘱，需要在公证处说明一下我们的关系，不知你愿不愿意配合。”

    这个女人看上去相当苍老，恐怕正在遭遇严重的疾病，即便只是路人，依着T77的性子，也会不忍心拒绝她，于是点了点头。

    女人拿出自己的手机，又从床头柜上拿出一张说明书，示意T77按照上面操作。两人登录了政府线上公证处，公证处很快从档案记录和DNA库中确认了两人的血缘母女关系。

    90个母币和1200个基础币转入T77的账户。

    “你不需要给我钱。”T77说，心里想着她现在恐怕是最需要钱的时候，毕竟大部分人攒钱就是用来老来买命的。“你没有抚养我，我也没有赡养你，我们两谁也不欠谁。”

    “我这点钱没什么用的，最终也是会到你账户里去，还不如我当面给你呢。”

    1200个基础币不过是T77半年的收入，但是这90个母币却算得上是一笔财富。母币是政府给有生育权的母亲发放的一笔津贴，生第一个孩子100母币，第二个80母币，第三个30母币。

    母币有很多特权和优惠，在很多方面比A币、B币、C币等级更高。西京公房若用基础币租，必须无业、信用良好，无犯罪记录才能申请，租金大概1基础币每平米/月（不算各种补贴减免的情况下），但是如果用母币支付，无需资格审查，租金只要0.01母币每平米/月，算上各种补贴与减免，在0.01母币每平米/月的基础上还可打下不小的折扣。

    通常大家认为1母币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100基础币。

    母币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特殊购买权、优先购买权和一些审核豁免权。最广为人知的是每年一周的亲子疗养，在定点酒店可以用0母币支付，选择其他酒店支付0母币也可以豁免很大一部分的酒店费用。

    是的，0母币也可以作为一种支付方式。

    母币只能本人使用，或者转给自己有DNA关系的子女，是非常稀缺的一种货币。

    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T77原本想问遗弃自己的原因，还想问问自己DNA父亲是谁。真到面对面见到这样一位陌生的老人，却开不了口，觉得两人关系还不足以聊这样私密的问题。

    “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有孩子了吗？”女人转移了话题。看T77不啃声，女人接着说道，“你也不小了，听妈妈的话，无论如何还是要一个孩子吧。”

    这话从一个遗弃自己孩子的母亲嘴中说出，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说句不要脸的话，我这一辈子，做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下了你。”

    女人打开手机，一张张照片、一段段视频投影到墙上，孤儿院里与剩子说话的T77，小学体育课上跳绳的T77，放学路上捡树叶的T77，路边摊买煎饼的T77，大学穿学士服拍毕业照的T77，图书馆低头看书的T77，匆匆忙忙往公司大门走去的T77……

    女人痴迷地沉浸在这些场景中，居然嘿嘿笑了起来，仿佛身边的T77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投影中的孩子才是她的女儿。

    T77感到胃中翻江倒海，捂着胸口拔足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