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30岁生日开始，没有生满3孩的育龄公民就会收到女娲系统的邮件，推送最新生育政策，优质基因匹配对象，以及各种互集的介绍。

    以往九次收到这种邮件她都回复免打扰然后直接扔进垃圾箱。这一次大概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或者因为她空闲无事，T77没有再次删除邮件。

    20年前，在读本科研究生的时候，就有前卫的同学通过女娲系统生养孩子，她那时候很不能理解这些同学的选择，以为他们要么是为了父母币，要么就是疯了。

    工作后才发现通过女娲系统生育养育孩子几乎渐渐成了越来越被认可的潮流趋势，大家并不是没有钱抚养孩子，而是认为通过女娲系统生育养育孩子更科学，更专业，对孩子更有利。

    ZY01经常把互集中的孩子接到身边养育一段时间，有一年儿童节还把孩子带来公司，很自豪地介绍给大家。那个漂亮的小女孩，直接称呼ZY01其名的神态，令T77印象深刻，显得有些任性又有些挑衅。

    ZY01与孩子DNA父亲一直有联系，不时两人还带着孩子出去旅游。ZY01工位上电子相框中滚动播放的都是出游的视频。

    马脸总监好像有不止一个孩子，据说都是混血，他喜欢混血儿的样貌，但是从来不去探望他们，还美其名曰零打扰，好像是他做出了多少牺牲似的。

    XL12有个儿子在互集养着，已经上小学了。自己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女友，两人准备自然生产一个带在身边。

    孪生世界的女娲广场是一个人气永远爆棚的地方，大家在这儿交流各种生育信息。T77最近几年，在孪生世界闲逛时，偶尔也会去女娲广场听听八卦。

    女娲广场有个永恒的主题是女娲推送优质匹配基因发生的种种狗血故事。

    打开邮件的推送候选人，T77惊讶地发现，与自己基因匹配最优级别的推送了20人，次优推送了30人，良好推送了50人，清单一共推送了100人。也不知道系统是通过什么算法选出来的。

    看说明，推选参数除了DNA之外，还考虑了性格、年龄，受教育程度，生活轨迹，居住地、职业，意愿，父母辈、祖父母辈等一堆参数。

    一直有传言系统的推送，带有某些不可言说的倾向性。

    孤儿院长大的T77，一直以来对于婚姻家庭，都缺乏切身的体验。电影电视中的故事，小说绘本中的故事，看到的别人的故事，始终与自己缺乏有效的互动。

    念高中的时候，T77从剩子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神情，这让她大为惊恐，加剧了她远离凉山的决心。

    在西湖大学美丽的校园里她邂逅了迷人的哲学老师，和优秀的机械系男生，可是又能怎样呢，他们之间没有交集。对方没有走向她，她也只循着自己的轨迹生活。

    爱情于T77如水中之莲，仅止于遥遥远观，默然于心。

    情窦初开的时候，T77在体内激素的刺激下，对爱情也存在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看异性也曾有过一层柔光滤镜，但是、可能、终究，直到近40岁，T77还没有机缘或者时间认真正视恋爱婚姻这件事情。

    大概生存过于强势了吧，挤占了绝大部分的生存空间，爱情在T77的世界里从来不是必需品，家庭就更无从谈起了。

    在物质丰裕的年代，即便不工作也有基础保障金可领，政府公房可住，活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自食其力，活得体面。T77苦读20多年，倾尽全力，才拥有了一份拿得出手的工作，努力坚守了十年，还是没有守住。

    每天六点三刻起床，匆匆忙忙一边听新闻一边洗漱、做早餐吃早餐，七点半准时出门，步行一刻钟到达地铁站，地铁一个小时十分钟，还好公司在地铁旁，五分钟内能够赶到。

    从早到晚总有各种事情，会计是个节奏性很强的行业，节点上加班加点是常态，不在节点上的日子，马脸总监也总能想出各种事情不让大家闲着。

    不加班的日子5点下班，在地铁，或者去餐饮店吃，或者买点面包牛奶蔬菜水果，作为晚餐和第二天的早餐，通常7点之前能够到家，与渣渣边聊天边看视频，浇浇花、扫扫地、收拾收拾。

    八点到九点半是学习备考时间，之后洗漱上床，十点到11点带上头显沉浸式追剧，常常没有十一二点停不下来。

    周末名义上有三天，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需要加上半天、一天甚至2、3天的班，余下时间，T77大部分花在考证培训课程上，线下培训又费时又花钱，胜在有真人互动，线上便宜多了，T77报的都是线上课。这年月但凡涉及真人，就是一个贵。

    她还加入了一个线上书法俱乐部，在一笔一划中，舒缓情绪，放松心情。

    日复一日，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日程满得竟然针尖也插不进去，一晃就过了十年。

    如今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就像一头带着眼罩的驴子，一直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负重拉磨，一圈一圈永远不知道停下来。

    好险，还好……

    禅宗讲究顿悟，顿悟需要机缘。

    仿佛有一线天光照耀到了T77颅内，让她生出了不同以往的觉知。

    的确，39年来，T77用牺牲自我享乐，牺牲安逸消遣，不断与自己懒惰的天性对抗，不断压制自己的种种欲望，积累了学历、资历和一小笔钱财，这些用来安身立命的非常宝贵的东西。

    此刻，果子已经摘下，再循着这条老路走下去，T77感到自己正在失去非常重要的东西。旧的路径能够提供的正向价值已经日益衰竭，T77需要寻找新的活着的目标和意义。

    T77用39年的时间和自由换来自立的物质基础，往后，T77要用39年的积累去换取时间和自由，去思考，去体验，去创造，去不虚度这一场人世之旅。

    不再跟自己对抗，不再折磨自己，T77要做一只脱掉眼罩，逃出磨坊的驴子，愉悦地打量这个世界，倾听自己的心声，这一切，从满足自己那些微小的，甚至毫无意义的欲求开始。

    再见，以往39年的日子，你好，将要到来的日子……

    T77退掉了狮子桥的租屋搬到了棠城的一处公房，完全不是因为离那个女人近，而是她有了90母币，算上各种折扣优惠，公房差不多够住十年。

    棠城烟火气十足，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群，这是公屋区的特色，充斥着大量的闲人和老人，有很多打发时间的消遣。是此时最让T77舒适惬意的氛围。

    她尝试着一种新的活法。

    每天睡到自然醒，任阳光在起伏的被褥上跳跃，没有闹钟，不听新闻，不着急莽荒，心里没有狗屁烦心事惦记着，不穿正装，不用化妆，脸想洗就洗，牙想刷就刷。

    饿了，穿着睡衣，汲着拖鞋去菜市场旁的早餐一条街吃点或者油条豆浆或者米粉或者小笼，吃完沿着河畔公园散步消食，看花、看树、看云、看水，看人遛鸟、遛狗，下棋、打牌、打拳、打球、唱歌、跳舞……

    有时候手机也不带，消费全凭刷脸。棠城的大多数住户并没有什么太多隐私观念，怎么方便怎么来，完全不像那些有身份地位有身家的人讲究。家里没存粮也就不怕贼惦记，处处实名监控对他们而言反倒是种保护。

    没有来自真实世界的压迫感，虚拟世界也就不那么香了，孪生世界逛来逛去翻不出新花样，连带头显的沉浸感也似乎减弱了，没有什么值得去刷的新故事。

    T77躺在曹家沟边的躺椅上看白云流水，琢磨着自己以前的那份工作算不算是毫无意义的狗屁工作，手机上收到一封政府邮件。

    告知她的生母在某时某刻已经过世并已火化，骨灰已按照生前遗愿撒入大海。随信还附有一段生前视频。

    微弱的女人靠在床上，微笑着对着镜头说，谢谢老天爷派你来做我的女儿，谢谢你陪着我活到生命尽头，你很好很优秀，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我走之后，你一个人太孤独了，去找一个爱你的人吧，至少，要个孩子吧，现在政府不是提倡公民要尽生育的义务吗……

    孤独？T77想，一直生活在孤独里的人，还能感到孤独？还能被孤独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