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景熙二年的春天,和以往的许多个春天并无不同。只是近些日子京中出了一桩惊世骇俗的奇闻,给贵人们赌酒驰马的时光增添了些许猎奇的趣味。

    当今圣上将将十八岁,这样的半大孩子突兀地拿到了世上最煊赫的财富,一时间不知所措,只知道荒唐地挥霍。

    他长年流连于后宫温柔乡,是只在名为美色的勾饵间游弋的鱼。岸上的灾厄那都属于宫墙外的世界,他只用在水波间沉溺。因为所有朝堂上的琐事都有他的母后和叔父摄政王代为打理。

    可他却昏了心,居然看上了有夫之妇。

    若是寻常人妇倒也罢了,可那女子偏偏是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的正妻。

    佥都御史谢敬轩为人秉直公正、温雅谦和,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好官。谁料想因为妻室的美貌,这个如履薄冰十余年的朝中大员遭受了灭顶之灾。

    说是皇帝让西厂罗织了一系列罪名将谢御史抄家革职,又派人从羁候所将谢夫人带入了宫中。谢夫人不知帝王意欲如何,恰逢家中巨变,一时间六神无主,被皇帝趁危临幸。事后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了天子寝殿。

    虽说皇室阴私这样的事,落不到寻常人的口舌上。可整件奇闻实在过于不体面,人们便忍不住兴奋地窃窃私语。官爵家的耻辱,帝王的私心,那九重天阙上金刚神佛的凡情,像随时会渗出毒液、可又鲜甜无比的河豚肉,在字句里刺激着众人的感官。

    去岁冬天弥留的一把残雪乱堕在了早春初萌的迷梦上,化作霏霏柳絮沾染了西宫门的红墙。姜女史看着这一拨新近选入宫的婢女,个个粉面桃腮,身着折枝小葵花袄衫与绣花马面裙。

    都是青春妙丽的年纪,这些女子凑在一起煞是花团锦簇,令人眼睛受用无比。而在这朵朵向阳的花丛里,姜女史还是一眼就瞧着了那个站在队末的女子。不同于其他同侪那般教人一眼望透娴静皮囊下的躁动,她就像是一块清凌凌的玉,霜砌冰凝,仙姿寒绝。

    姜女史在这宫中阅人无数,这巍峨皇城里,美貌是最不稀缺的东西。可看到那女子的时候,她依旧感到了一股被摄走心魄的眩晕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像是多看几眼就能少惊几分。

    但见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浑身上下几无缀饰,脸上脂粉不御却仍旧洁白光滑。被罩在同样的宫装下,她的纤纤细腰却在一列列曼妙胴体中分外引人瞩目。

    一阵风吹来,她长睫轻颤,那底下的眼眸像一滩盛满月色的湖泊,在芦苇的摆动下潋滟影绰。整个人像是一颗火彩明媚的珍珠,衬着身后红墙柳絮、青粉云天,恍若锦匣藏美珠,乍开一缝便汲去百花光华。

    立在姜女史身侧的林司薄似是也同样注意到了那女子,只听得她轻笑一声,感慨道:“这批宫女资质甚佳之人不少,看来日后这北苑有热闹看了。”

    待到登录那女子的名籍,捧着羊毫文书的姜女史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然而怎么看都惊艳之感不减,只觉每一眼都能发现新的艳色一般看不够。林司薄平直庄严的嗓音悠悠响起:“你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

    “妾叫小蜂,家就在京中金城坊胡同。”女子婉声作答。

    “小蜂?”林司薄玩味地笑了一声,听到“金城坊胡同”几个字,她心中顿时了然,情知为避罪姓,这女子正儿八经的闺名怕是不好道来。

    “妾出生那日,一只黄蜂钻进了屋子,惊扰了一室的人,于是妾便有了这个小名儿。”

    “这名字也算有趣,只是在宫中呼虫唤蚁的,却是不妥。”林司薄淡淡笑着:“不若添个‘怜’字,以后便唤作‘蜂怜’,取‘蜂怜杏蕊细香落,莺坠柳条浓翠低’之意,更具雅意,也是应个春景儿。”

    “妾理会得。”新得了名字的蜂怜垂首应答,玉容娇柔驯顺,我见犹怜。一旁望着的姜女史见此,不由得感到耳根滚烫。

    待到一一录完宫人名籍回到尚宫局,姜女史不由得好奇问向林司薄:“姐姐,你为何那样抬举她?生得再美,也不过是个贱籍宫婢。日后便是有幸入贵人青眼,得雨露恩泽,也是要赏一碗避子汤的。”

    林司簿老神在在:“举手之劳,有何不妥?你还年轻,心气太盛,手里头落着些权柄,便要一股脑儿使人脸上,是不是?这可不是宫中求存之道,在这宫里能够活下去的,都是八面玲珑、懂得分寸之人。今日她是下等婢女,你是得意女官。再过个五年、十年呢?又是谁在谁顶上,谁在谁脚下!”

    姜女史一惊,忙问:“姐姐这话说得……这婢子,身份莫非不一般?”

    林司簿抚了抚椅子扶手,望向窗外的一方蓝天,只叹道:“进了北苑的人,还能有什么身份?你也莫要追问了。”

    蜂怜随着一应宫人被安插在了北苑膳房做粗使婢女。烟熏火燎之地,她一个娇弱女子做起剐鱼宰肉、刷洗煤炲之类的活计来,倒是干净利索,毫不含糊。只是她性格冷僻,沉默寡言,眼中自带一股寒意,旁人们见了,便也不敢多作亲近。

    一并被分配至此的婢女中,有个唤作岁芝的,倒是对蜂怜颇为在意。一日晌午过后,开过了饭,岁芝见蜂怜在只影伶仃地在廊下晒着太阳,不由得凑至她身边,好奇问道:“我见你没吃什么东西,下午有得忙呢,你不怕饿吗?”

    蜂怜闻言,一双深深妙目睃了过来,看得岁芝心中一颤,那一颤中,既有欣喜,又有惶然。过了半刻她才发觉自己失态,忙垂首抚了抚自己的面庞。

    蜂怜并未正面回答她,而是淡淡道:“入宫之时,人人都想祗应北苑。这北苑除了亭台宫室略富丽些,食俸之上,却也瞧不出有何不同。”

    岁芝听闻,脆声解释:“你们这些新入宫的不知个中原委,倒也不算稀奇。我们这些调过来的老人可就不同了,这宫里头只有两个地方是好去处,一个呢,是年纪到了,领钱回家嫁人;另一个呢,就是到这北苑里来当差,不过北苑倒也不是咱们最挂念的地方,最挂念的……可是住在北苑的那位爷啊。”

    “你是说……摄政王?”蜂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还未等岁芝捕捉到,那缕情绪便已深深地沉入她漆黑的眼眸中了。

    岁芝捂着嘴,圆圆的眸子里闪烁着伶俐的笑意:“那可不是!他们说宫外自有广阔天地,我看不然。那片天地大是大,广是广,可净是些凡夫俗子,哪能和咱们的摄政王殿下比呢。”

    蜂怜唇角漾起一丝假以辞色的笑,她的脸在昏曚日光下,看起来像尊白瓷雕像,半边是观音,半边是罗刹。

    “可是来了这么些日子,倒也未曾见过殿下尊驾。”

    “殿下不爱留宿宫里,只在折子批不过来的时候往北苑歇一晚上。有的时候,他也会留下来用膳,或摆席与一二臣工小聚。到时候,自有法子见着他。”岁芝说着说着,看向蜂怜的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艳羡:“蜂怜,你生得这样美,难保他不会注意到你。若是到时候身上落下那样天大的好事,可别忘了我啊。”

    蜂怜闻言,不由得失笑——这岁芝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尽管在宫里算得上是个老人了,可终究还是个懵懂急躁的年纪。一番话还没穿凿附会出些许交情,便急着性子要互相攀援了。

    若宫中人是这样,倒也不失有一种被围困在高墙内,瞠目望青天的可人之处。这比外头滚滚红尘里那些人欺人、人挤人、人盘剥人、人倾轧人要清爽多了。

    她对着岁芝垂首一笑,只羞赧道:“我?我的命不好。在这宫中,皮囊不过最无用之物。只怕那样泼天的富贵,是轮不到我了。”

    见她动了真情,岁芝忙忙讲了一些俏皮话宽慰她。一个下午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日影照絮落,风拂梨树开,春色亮堂明媚地倾注了宫墙每一个角落。只是这北苑虽是煌煌煊赫之地,却是一贯的冷冷清清,平日里只有忙碌的宫人来去匆匆,不知所来为何,所去何处。

    膳房西南角那片海棠花开了,海棠无香,唯有凝脂白玉层叠中渗出几缕嫣红,令人感到丝缕春意。

    蜂怜躺在大通铺上,透过窗缝望那一束海棠花,不由得心生厌恶,她想起自己原本的那个家,门口也有一株病歪歪的海棠树。枝干上有一抹黯淡血痕,那是某一次她爹喝多了,提溜着她的后领把她脑袋撞上去而溅出来的。

    身边的岁芝睡得深了嘴里还嘟哝着梦话:“殿下,殿下别急着走……”

    蜂怜叹了口气,心中思绪杂陈。她的一颗心坠在这茫茫春夜里,似也随着熏风麻木地荡漾了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十二岁那年,半岁的妹妹发着高烧。她无计可施,便跑出去跪着求街口的杨府婶子,给她提早结了这个月的浆洗工钱。对方见她可怜,便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一吊钱出来给她。她冒着寒风跑在大街上,摔了一跤,只裹着单衣的身体被摔得血肉模糊,却只想着护住那吊救命钱。

    结果她方回到家,就看见妹妹被淹死在了尿桶里。

    父亲坐在廊下抽着旱烟,抬眸冷冷地睨了她一眼:“要不是这一胎带了个儿子,怕染上血光给老子儿子沾上晦气,当时刚落娘胎就该把这赔钱货淹死。又哭又闹的,吵得不得安生。”

    蜂怜愣愣地站在那里,手心里的血顺着铜钱不住淌落,在寒冬腊月里万事万物都冷,只有手里的铜铁死物散发出汩汩的血的暖意。

    她将钱一扔,连忙冲过去,忍着扑鼻腥臊将里头的孩尸抱出来。簌簌的雪花落下,落在恶臭的污秽上、死去的婴儿上、破败的屋蓬上,落在人间淌着血的疮痍上。只是这片洁白掩饰不了什么,到了来年,坏死的一切还是会在白色的殓布下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她爹看着她,抬手将烟管在台阶上敲了敲:“小蜂,你也别哭了,收拾收拾这一身尿骚吧。我和你娘已经找了个婆子,待会儿她就会来看你,带你寻个地方揾食。把自己搞得这么臭烘烘,当心被转卖去胭脂胡同口最下等的老妈堂端屎盆子。”

    回忆一转,却是谢大人和谢夫人慈爱的笑容。谢夫人将她揽入怀中,温软的怀抱里散发出淡雅的栀子花香气。

    她是个极美的妇人,脸上滚落着泪珠,搂着她柔声啜泣:“我的儿,苦命的孩子,还好还好,那鸨子尚还没能污了你的清白!日后我就是你母亲,谢大人就是你的父亲了。你就是这谢家的嫡长女,再也没人能欺负了你去。”

    谢大人怜爱地看着她,唤了一声,便有数名仆从进来,手里的匣子箱笼里装着衣物首饰、地契补品……

    然而这场景骤然碎裂,面前有的,只有这深浓不可测的夜,边边角角坠满了白色的海棠,蕊子里渗出一丝丝血红,像是灵堂上溅了血的白花。

    回忆里人声纷沓,现世里的蜂怜却是古井无波,只有被褥下的手指攥紧了。

    ——父亲,母亲,看着吧,看着这朱红的高墙,宽阔的宫室。

    女儿会让那些人在这个他们自己修建出来的坟墓里头,一点点溃烂流脓,慢慢地痛不欲生。

    那些人……那些人这个概念太宽泛,她自己不能容许仇恨被记认得寥寥草草,于是将那些名头一个个想过去——什么皇后、太后、内阁首辅、锦衣卫指挥使、东厂厂督……

    还有一个,最要紧的那一个,那就是皇帝,他们的九五至尊、真龙天子。

    春夜萧索,她躺在这方逼仄的窄榻上想着这些天潢贵胄的名号,像只蝼蚁大逆不道地想要撼动万年古松。

    ======================

    【蜂怜杏蕊细香落,莺坠柳条浓翠低】出自李山甫《曲江二首》

新书推荐: 致富从卖香方开始 明天你我依旧相爱 高中偶像倒追我 普女从群演逆袭影后 他的暗卫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我摆烂了 草原方块民宿(孟克特草原民宿) 不渡鲛 抱闺蜜大腿太爽了 夫君他别有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