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更漏声在宫廷各人的残梦中历落邈远,像个人蹒跚的步伐,从深夜一步步踱到凌晨。

    依照本朝规定,五更按时早朝,宫人们则要起得更早。刻漏房的太监听到九刻水的第一声,便要去宫门唱喏一天起始。

    蜂怜等一干宫女早早地起床,顶着一肩黯淡月色去洗菜备菜。虽然摄政王并未留宿北苑,可伙房照样要准备好一天的果菜肉蔬、咸甜点心,以免摄政王驾临北苑时不能及时开出一桌饭。

    蜂怜早早就起来吊好了备用的鸡汤,刚在攀膊上拭净了手,尚宫局便着了人来,指了名要蜂怜做一碗海米粥送去。蜂怜意会,便着手熬好了粥,盛在青瓷碗用食盒装好了,随着来传话的姜女史去了。

    北苑的厨房时常闲置着,宫里各处都偶尔会来借用,这早已成了寻常事。

    蜂怜随着姜女史进了尚宫局,来到一处偏殿,姜女史就撇下她与在内殿值守的婢女说笑着走了。偌大的殿堂空无一人,只有香炉冉冉地吐着白雾。这熏香气息倒是令蜂怜心中一动,闻着像是寻常兜铃根,但是其间添了一丝沁甜的花果香气。

    这是她的养母谢夫人自制的熏香,采用的是南朝的叠香法,焚出的香气兼合两味香料特点,交错旖旎,蓊郁而不杂芜。

    这香气似乎又将她带回了仍在谢府时的时光,恍然间养父养母还会推门而入。养父会慈和微笑,递给她下朝时买的糕饼;养母会温声问她今日早点新添的精致小点可还合胃口。

    然而养父母的身影被一声尖锐的吱呀声剪碎了。步入殿中的身影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形容端肃娴静,身着百花锦宫装,头戴?髻假鬓,一双眼睛狭长生动,殊无媚态,却流转着一丝叫人不自禁敬重的凝冷慧智。

    蜂怜还记得这女官,这是入宫那日负责钦点记名的林司簿。

    她入宫之后,用从府里捎带出来的一点财帛孝敬给了膳房的主事太监禄公公。对方见她圆融懂事,便也不惮于将宫中各方当差人脉说与她听,只当是这个婢女谨小慎微,怕日后对各路女官内监无意冒犯。

    当朝内廷设六局一司。尚宫局为六局之首,下辖四司,其中司薄司掌管宫人记册廪赐事务。如今司薄有二位,林姓司簿在宫中资历更深,权威更甚。

    林司薄为人清正严厉,手下有一个弟子,正是那位姜女史。

    她是宫中颇具分量的老人,而行事作风却为同僚所不喜,因为她太过刻板,并不懂变通。在前朝翊坤宫和坤宁宫斗得你死我活之时,她选择了站队翊坤宫旻贵妃,与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明争暗斗多年。最终旻贵妃家中被揭谋反,获罪株连九族。贵妃自己被打入冷宫,其子荣亲王遭削爵圈禁。母子之所以还能留得一命,全仰仗摄政王力保。

    而作为旻妃身后的幕僚,林司薄却能够全身而退,全然不受一点牵连。这之间的秘幸,倒教禄公公也无从说起。

    然而这位女官历经两朝,身历权力迭代、世事浮沉,却仍是这内廷中岿然不动的中流砥柱。

    她望向蜂怜,眼神慈和却也淡漠,蜂怜连忙提着食盒行了一礼:“妾是奉了姜姑姑的传话来的,为司薄做了一晚海米粥,希望还合司薄的胃口。”

    林司薄一指桌角:“搁那儿吧。”末了,她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金瓜子放在蜂怜手里:“麻烦姑娘了,你们北苑事儿忙,我本不该劳烦你。但你做事细致,上次那碗海米粥熬得口感极合我胃口,这几日总是念想这,还望姑娘宽宥一下我这个老妈子嘴馋。”

    蜂怜忙接下金瓜子,一张玉容花貌的脸上却是极卑逊的神色:“哪里的话,妾还得感谢司薄。若非司薄的手眼,妾一个罪臣家眷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跻身北苑。”

    林司薄静静盯着她一会,过了半晌,她走到香炉前,捻起炉盖,拨了拨里头的香灰。

    “这‘拨雪寻春’的制法,还是宛妤——也就是后来的谢夫人教我的。那是一个洒着雪珠子的早春,我那时候在宁远驿馆当差,因为一些陈年旧事,多受主事女官为难。有一天宴饮之时,她手下的女史做错了事,便拉我出来到贵人们跟前顶罪。却是随同出席的宛妤发现了端倪,据理力争还我清白……”

    蜂怜心中一动,面上依旧冷静。

    她人生里所受的苛待和恶意太多,而谢家夫妻给她的那点温暖又不足以填满她心中被世事凿出的深渊。长久以来对于求生的渴望,早已把她训诫出了一股野兽般的敏锐警醒,同时她也具备了野兽一样最原始凉薄的悲观。这种遍尝冷暖、不信一物的兽性让她得以幸存至今。

    林司簿眉头一挑,看着这姑娘,她眼中浮现的倒不是那个端庄娴雅的谢家夫人,而是另一个女人。

    “蜂怜,你教我想起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妾不敢妄加揣测。”

    这样貌若春花皎月,却心比三九天寒的女人……林司簿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你让我想起了当今太后。”

    蜂怜走出尚宫局,抬头看见天已大亮,早春的玉兰在枝头绽放了,那白璧无瑕的颜色衬着一片片朱红的宫墙,透出几分诡谲的殊丽。像是佳人挽发的珠玉零落,跌入深不可测的红尘孽海。

    因为蜂怜平日里处事恭谨妥帖,加之容色楚楚,所以尚宫局当值的那几位女官都对她颇有好感。一位王姓女史要将新贡的蜀锦送去慈宁宫给太后过目,正好与蜂怜顺路,便从背后叫上她同行。

    两人一路上絮絮地聊起了宫里的琐事,各宫娘娘近日的动向,聊着聊着,话头就落到了前些日子进宫的那批李朝贡女身上。

    “真羡慕你们北苑的,在这宫里,也算是呆着个方外之地了。你是不知道,近日来有位贡女闹出了多大动静!陛下都破了规矩,在她那儿连歇了好多天了!”王女史纳罕道;“陛下平日里从不这样专宠哪位妃嫔,可见这位贡女确实有几分本事。太后她老人家都有些诧异了,着嬷嬷去问了好几回呢。”

    她自顾自喃喃地说着,并未留意到蜂怜眼中闪过的隐隐怨恨。

    两人走着走着,在御花园门口迎面撞见一位宫装丽人。那女子容貌美艳至极,站在一池残荷边,像是将至未至的旖旎春色,又如一枝蔷薇不可一世地绽放在朱甍碧瓦之间。

    蜂怜见惯民间种种姿色,便是莳花班头牌、名冠天下的苏玉姬那样的绝色她也曾得以近观,可见到这样的国色天香,也不免有几分愣神。

    她还未来得及低头,就让那女子瞧见了她,只见对方也是一愣,旋即钉眼望着蜂怜脸上露出一抹笑。蜂怜历事无数,立时就在那笑容里看出了残忍的敌意。

    “坏了,这就是那个得宠的贡女,咱们得叫一声‘裴美人’。”王女史连忙拉着蜂怜一起行了礼。

    裴美人并未让她们起身,仍旧直勾勾地盯着蜂怜瞧:“我进宫也好些天了,怎么这位神仙一样的姑娘,我先前未在宫里见过?”

    蜂怜早年在胭脂胡同一等一的清吟小班里给花魁做近侍,早已见惯了在脂粉锦绣的掩覆下女子间勾心斗角的伎俩。她伺候的那位苏玉姬是个空有美貌却毫无城府的主儿,许多明枪暗箭全靠着蜂怜与她做军师才得以圆融。故而蜂怜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谨小慎微,心中却已经开始计较起了应对的说辞。

    “回娘娘的话,妾这样的小人物,娘娘未曾注意也是情理之中。”

    裴美人似乎不大习惯大燕人这般的说话方式,她反应了一会,眼前猛然浮现一个场景——那是进宫的头一日,她和一应贡女去坤宁宫参拜中宫皇后。皇后高居华座,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白瓷般的面容娇媚慧黠,却带着一股刻薄劲儿。一眼看上去,给人一种埋了刀片的甜果的感觉。

    皇后睨了她们一眼,脆生生地笑了起来:“本宫吃过你们李朝的辣白菜,怪好吃的。听说新鲜的白菜才能拿来做那玩意儿,本宫当时还纳罕呢,想想一个芝麻大的地儿还讲究起来了,那不新鲜的会用来干嘛呢?原来不新鲜的都往大燕的宫里送了啊。成色看着倒是不错呢。”

    她一番夹枪带棒的说辞,听得按翼落座的嫔妃们忍俊不禁。一干贡女们尴尬无措,只有裴美人是个缺根弦的直肠子,只听得最后那句“成色不错”,便喜滋滋地应道:“谢皇后娘娘夸奖。”

    一言毕,终于有妃子掌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汉人妃嫔们的揶揄讥嘲、同行贡女的难堪愠怒,纷纷落在她身上,让她后知后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而此时,在蜂怜那双澄澈有神的双眼中,她又瞧见了那种汉女特有的深沉和算计。

    裴美人骤然发怒,斥道:“你在骂我有眼无珠,是不是?”

    王女史一怔,连忙深深地磕下头去:“娘娘恕罪,她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你是说我蠢笨,理解不了她们燕人话中阴阳怪气的意思吗?”裴美人花容扭曲:“进宫以后,其他妃子明里暗里对我嘲讽也就罢了,你这贱婢也敢!”说完,她便要抬手去扇蜂怜的脸。

    蜂怜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双眼竟是一眨不眨,有如坚冰。

    就在那一耳光要落到蜂怜脸上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裴美人的胳膊。

    王女史瞪眼见着了来人,连忙跪着将脑袋埋得更深:“齐姑姑!”

    一个苍老的女声响了起来:“宫禁之中,因为宫女的三言两语便妄加揣测,甚至动手动脚,裴美人不觉得替母国丢人吗?”

    裴美人气急挣动了几下,只感觉拽住自己的那只手势如沉铁,挣脱不得。

    “李朝王爷竟是越发糊涂了,将这等蠢物送上龙床。我看这宫里她也不必呆了,还是寻个好日子,遣你回去罢。”齐姑姑冷声道。

    “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们大燕皇帝亲封的妃嫔!”裴美人怒道:“这贱婢胡言乱语,难道我不该教训她?”

    这时,一个戛玉敲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胡言乱语?大燕的文字什么意思,几时轮到你们李朝人来定了?”

    蜂怜听到那声音顿时眼神一颤,心弦似是被人扣拨了一下,她悄悄抬起视线,看见御花园的花荫柳影里徐徐走出一个高挑男子。如今已值仲春,这男子依旧披着一整条黑狐裘大氅。虽然蜂怜只是偷偷一觑,瞧不真切,却远远地就能感受到那股爽朗清举的特秀风姿。

    齐嬷嬷对这来人恭恭敬敬垂首:“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这可是如今大燕真正的掌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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