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学

    晨课由在尚书房任职的治经博士来授《三州风物志》。裴瑛从前在家中就听西席先生讲过,没什么稀奇的,听得昏昏欲睡。

    他努力睁着快要合上的眼,转头看看两侧的人在做什么,以此提神。

    柳梦书把头埋在立起来的书本下睡觉,裴瑛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别人犯困自己倒精神了。卫萦怀则一丝不苟地做注旁批,他心中暗暗叹服。

    裴瑛突然起了玩兴,觉得这人颇像裴府里那只喂再多鱼也不和人亲近的小狸花,于是捻了张纸来,画下一只长着卫萦怀脸的狸花猫。

    实在看得裴瑛忍俊不禁,奈何这时有风吹过,将纸张吹落地面。他正欲伸手去捡,却见卫萦怀率先捡起了纸片,“……?”

    裴瑛:“呃,这个……我困迷糊了,随便画画……你离我最近,就画了你。”

    卫萦怀偏头冷哼一声,把纸片递回去了,裴瑛慌忙间将那张纸夹进了书里。

    那位老博士突然重重地敲了敲书案,胡子一振,“第二排正中间那位,此题你来解。”

    裴瑛突然被点名,但刚才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怔住了,“啊?”

    卫萦怀抽了抽嘴角,还是翻动书页指着某处给他看,那神情仿佛在说“什么叫报应”。

    裴瑛答上了这题后松了一口气,坐下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

    卫萦怀没有理他,只点了点头。

    嗯,面冷心热,是可爱小孩儿。

    老博士冷哼一声,“都给我把精神提起来,擢考里的经术文学一科可是与修为同等重要的。”

    后半节课,裴瑛都端着脊背乖乖听课,再不敢心有旁骛。

    阮惜弱坐在他们后面一排,抬首看着他们,垂眼攥紧了笔杆,“……”

    散学后,裴瑛因为早上没怎么填饱肚子,饿得饥肠辘辘,拽着阮惜弱就往焚芝殿跑。

    阮惜弱任他拽着,不时抬手替他挡挡周围的人潮和器物摆设,以免他磕着碰着。

    他看着裴瑛的背影,无奈地笑笑,“慢点啊,早上还水米不进的,这会终于知道饿了?”

    裴瑛:“就是早上没吃饱,所以才饿得快嘛。”

    他端好食盘坐下后又发起愁来,“下午又是什么课啊,梧桐轻的规矩真是折磨人。”

    阮惜弱听着他抱怨,朗笑出声,“课倒没什么稀奇,不过灵力术法,奇的是授课的人,姓秦。”

    裴瑛奇道:“是那个叫秦镜的漂亮姑娘?”

    阮惜弱脸色冷了几分,“看不出你倒是对这位秦姑娘情意深重,念念不忘啊……”

    “不是。左氏入主梧桐轻后,前朝皇族秦氏被赶杀殆尽,只剩下了两名女子。其中一位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秦姑娘,”他刻意加重了“念念不忘”的字音,“这另一位嘛,是如今朝堂里唯一的女性官员,秦弋阳。”

    “她是前朝秦氏的宗室女,二十年前在汝州试英会上一举击败所有的同辈子弟,是真正的天之骄女,风头无两。除了修为不俗外,她还善奇门遁甲,排兵布阵之术,颇有将才。”

    “据在你我这般年纪时,修为就已达湖位极境,离海位不过一步之遥,是真正的天才修士。”

    裴瑛:“也就是你这样的有修仙底子的家族后人才懂这些,我是完全不知道什么湖位、什么极境的……”

    阮惜弱耐心地解释道,“灵力首先分金、木、水、火、土五脉属性,其中以水性为最佳。汝州左氏、我们阮氏、傅氏这些家族的修士,大都是水性,也算天生的修行优势,更是汝州称霸三州的原因。”

    “临州多是火性,仙州则多是土、木双性,不过每台都有例外。而这金性是最特殊,独汝州卫家一家所有,得此脉者,甚至无需后天修行,天生就肉躯强悍,力大过人。”

    “是普通人中的武力翘楚,故多出将武之才。陛下近前的鸾卫,便多是出自卫家的。”

    “此外修为分四个位段,由低至高依次是川、江、湖、海,每个位段又分初、中、极三个境阶。”

    裴瑛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那惜弱你……?”

    阮惜弱难得有些颓丧,“不过湖位初境。”

    裴瑛拍拍他的肩宽慰,“何必逮着天才作比,你也说了这秦弋阳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我这个没有一点修为的废柴都来了梧桐轻,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呀。”

    “不过,说起来,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会愿意留在梧桐轻,为我们授课?”

    阮惜弱略略思索,低声道,“十五年前,前朝皇族秦氏势衰,而新起的左氏欲取而代之。他们大举赶杀秦姓子弟,尤其是皇族。前朝的帝后都自尽殉国,剩下的人,只要沾了秦字,都只有一个下场: 被杀。”

    “但不知什么缘由,前朝公主秦镜被治哑了,收入了教坊。而这秦弋阳本为了秦氏皇族在阵前浴血杀敌,也突然缴了剑,说是愿意为左氏效犬马之劳。陛下爱才,才破例封她做了女官。”

    “前朝百年的基业,溃于一夕,最后只剩下了两位女子,实在可叹。”

    那场宫变,铁马金戈过处,什么琉璃彩瓦、碧玉花瓶,都被踏碎。即使宫变后左氏的人清洗了一月有余,从大殿前的台阶上泼瓢水下去,流到底下人脚边的仍是血红色的。

    一个王朝兴败的灰与血就这样在新皇登基的庆呼声中渐渐淡去了,只化为后人偶然读到此页时一声轻微的叹息。

    西风斜阳里,多少遗民泪尽。

    骄傲的天才秦弋阳在敌军的铁蹄下缴剑,身侍新贵。而亡国公主秦镜,为了生存更是流为官妓。

    这其中的心酸悲苦,裴瑛不用想就知道,秦镜她……也定是如履薄冰地在这宫中求存的吧。

    原来她身上竟有那样的国仇家恨,难怪他总觉得她有一种凄婉哀伤的气质,喃喃道,“前朝公主……”

    阮惜弱:“刚又说饿了,吃饭又不专心。”

    裴瑛于是回过神,专心吃饭。

    阮惜弱突然停下筷子,认真道:“你比幼时活泼了许多。”

    “啊?”

    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不成?裴瑛顿时紧张起来,汗水沁满了掌心。

    阮惜弱盯着他,缓缓开口,“话多些了,也爱玩闹,不像以前闷着脑袋,不爱说话。我看着,也开心了很多。”

    裴瑛长舒一口气,“可能是被嫣然丫头影响的。”

    阮惜弱细致地为他夹菜倒水,“现在这样就很好……”

    ***

    终于到了午课的时辰,裴瑛见到了这位秦弋阳。她一身素净的翠衫,五官英气逼人,虽然脸上已有了脂粉也盖不住的衰老痕迹,犹可窥她往日的风韵。

    她解下腰间的佩剑就往案上一拍,吓得全课室的人都一愣,“排队上前来,触碰我的剑。”

    她看着呆住的众人,解释道:“今年有非修仙世家送来的公子小姐,恐怕连自己的属脉都不清楚。”

    “我这含霜剑呢,恰好能探属脉与修为品阶,这是为了方便教学,先摸清各位的底,请吧。”

    话音刚落,有几个急于表现的就先走了上去,一触碰那剑,手掌都突然被一道水流包裹,只是水量的大小有差别。

    秦弋阳按名单抄录在册,“都是水属性,江位初境、江位中境……”

    她顿了顿,“后面的继续。”

    阮惜弱和裴瑛一前一后地排进了队伍,前面的人多数都是水性,偶尔有几个火属性或者翻着土木双属性的,修为品阶集中分布在江位。

    当然,也有仅知属脉,却没有修为的人在,且不是少数。

    片刻后,秦弋阳难得展眉,赞赏地对阮惜弱点点头,“你没有少下苦功,也有天赋。属脉很纯净,湖位中境可指日而待。若不懈怠,离升极境也不远了。”

    天赋这个词从谁的口中说出来都没有份量。偏偏这个词是由真天才秦弋阳所说的,众人纷纷侧目,或羡或妒地看着阮惜弱。

    阮嫣然最先笑起来,与有荣焉地得意着,“我就知道我大哥是最厉害的,日后一定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强的修士。”

    裴瑛也温温一笑,附和阮嫣然,“苟富贵,无相忘啊。”

    阮惜弱看着这两人,略感骄傲,牵唇一笑,“嗯。”

    只是这时的阮惜弱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今日这两人的祝愿一语成谶,他真的坐上了万人齐来朝跪的,象征绝对力量巅峰的那个位置。

    但那时当初戏说要沾他的光的两个人都已不在他身后了。他只能摔盅独笑,笑自己多年苦功得来的权名,终不过烟花放尽,一场寂寥。

    阮惜弱是真心敬仰这位前辈,向她拱手一礼,“多谢前辈。”

    在他过后,就是裴瑛了。

    裴瑛走到秦弋阳面前,看着那把通体发着莹润光芒的剑,突然有些恍惚。

    这把剑给他的感觉太熟悉了,好像真的曾在某处看见过、触摸过,他还曾捏着剑柄上的穗子流口水。

    那是一段比他做药人,甚至比他在西山田庄里生活要早得多的记忆,他甚至记得,那把剑的背面好像有一枚小小的霜花。

    裴瑛鬼使神差地把剑翻过来,果然看见了剑身上那枚已斑驳残旧的霜花,伸出手去摸了摸,口中喃喃,“怎么不见那条水蓝色的穗了?”

    秦弋阳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也是明显一愣,“你……”

    裴瑛这才回过神后,慌忙解释,对视间看着秦弋阳的五官,也觉颇为亲切熟悉,“先生勿怪……我一瞧这剑就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僭越。”

    秦弋阳颇为激动,身形一晃,但在看清他的脸后,又慢慢归于平静,那是失望后的平静。

    秦弋阳:“无碍,说来也奇,我看你也莫名亲切,或许你我有两分缘分。”

    “你再触碰一下这把剑,不要挪动手指。”

    裴瑛乖乖把手放上剑身,指尖轻触。剑突然震起鸣响,如玉石敲金之声。

    然而这不过一瞬,短促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一道温暖却非常微细的水流裹上了他的掌心,然后突然变得汹涌,在他掌中态意化形。

    秦弋阳皱起眉,有些迟疑,刻意低声对他说,“水属性,暂时没有修为。不过,你的属脉不太纯净,可能是修过什么旁门秘法所致。”

    “若要潜心走修仙之路,务必摒弃那门秘法。切记,切记。”

    裴瑛道谢后转身离开,暗暗腹诽:裴瑛这把病弱的身子骨,没有修为倒是情理之中,一点不意外,只是这秘法又是什么意思?

    他心不在焉地坐回座位上,见旁边的人还没有回来,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

    柳梦书很认真地看着秦弋阳,一直懒倦的睡眼难得清明一次,想说些什么似的,却没有开口。

    片刻后他也上前去,指尖优雅地点了点剑身。

    秦弋阳没有抬眼,“水属性,属脉纯净,但没有修为。”

    卫萦怀排在柳梦书身后,双眼紧紧盯着那把剑,不似往日的冷漠,眼里满是见到那把名剑“含霜”时的颤栗与跃奋。

    裴瑛笑了,“果然是武荫之家出来的,性情再冷,骨子里也尚兵尚武。”

    秦弋阳看着他掌上流动的金色光芒,赞道:“卫家的?金属性者天生修行缓慢,要有所成是五脉里最难的,这个年纪就有湖位初境了,不错。”

    卫萦怀规规矩矩地拱手,“多谢。”

    满课室的人都测完了,最出色的就是阮惜弱和卫萦怀,众人纷纷议论着,三年后的擢考,这两人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录用人选了。

    裴瑛看着面前式目繁杂的灵术书,如读天经,摇头晃脑地长叹道,“裴瑛,你以前怎么就不能争气点,跟你的好竹马多学些。”

    柳梦书瞌睡间听见他这话,牵起唇角笑了,裴瑛看向柳梦书,颇觉同病相怜,“所以最后只有我们这些出身商族的,来给这些修仙天才们做陪衬。”

    柳梦书的语气倒无比轻松,“这有什么,又不少你吃穿,在哪里混不是混,混完三年直接还家。”

    裴瑛没有他这般逍遥的气度,又实在学不进去,抱着书本苦吁。这堂术法课上得他是头昏脑胀的,散学后都一直垂头丧气。

    阮惜弱:“裴少爷,你这又是怎么了?”

    裴瑛:“裴少爷不过是成了被阮惜弱、卫萦怀这些天才羡煞了的‘旁人’,积郁成疾罢了。”

    阮惜弱敲了敲他的额头,“先前不是还说与有荣焉?原来是‘裴公好阮’啊。”

    出宿光阁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难得时光慢慢,他们两人悠悠地并肩走着,晚风把他们的鬓丝拂到一起,又轻轻地吹开。

    阮惜弱突然转头,冷白纤长的手指替他捡下落在肩头的一片叶。裴瑛忽觉要费力昂头才能对上他那双琉璃似的光华明亮的眼睛了,明明去年两人站在一起,身量还差的不多。

    裴瑛:“老实交代,阮伯伯给你喂了些什么好东西,怎么偷偷拔节了?给我把菜谱拓来。”

    阮惜弱笑看在自己面前已渐显纤小的裴瑛,“拓什么菜谱,阮家的门什么时候对你裴少爷合上过。”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焚芝殿,拣了最后一张空桌,前脚坐下,后脚又迎上来了个端着食物盘皿的人。

    裴瑛:“咦——”

    他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青年,“一个课室的同砚,我应当都认得的,但你是……”

    那人端着盘皿的手明显僵了一下,面色不善地看着裴瑛。

    裴瑛被他看得毛毛的,许久后,那人终于开口:“卫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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