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背绷紧，越发用力地捏着瓷勺，神情淡漠，半晌，语气如常道：“这些日子，祁二，常常嚷着进宫看你。”
薛玉嫣没说话。
祁见夜不算秦北衡最亲近的人。念越、护远、萧长贺，哪个不比祁见夜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多。
只是他们三个恐怕恨极了她，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仅无法挽回，还要在复仇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大仇得报。
一碗粥见了底，秦北衡将瓷碗放在桌案上，站起身。
“从此以后，孤不会拘着你。只要不出皇宫，去哪都行。”他顿了顿，强调，“真想去外面，孤陪你去。不准悄悄跑出去，孤会担心。”
薛玉嫣静静凝望他。
“好。”半晌，她轻轻回答。
“陛下回去歇着吧，可否让念越过来，臣妾想问他几句话。”
“在孤面前，不必总是自称臣妾。”秦北衡道，“想见念越，孤让他进来。”
“陛下先回重华宫吧，可不许偷听我们说话。”
她难得用撒娇似的口吻跟秦北衡说话，男人稍一怔，眉眼柔和下来：“好。”
他转身往外走，衣摆轻晃，步子很稳。然而薛玉嫣清晰地看见，跨出寝殿的那一步，秦北衡蓦然一个踉跄，伸手猛地扶住门框。
他指骨攥得苍白无比，却似乎意识到薛玉嫣在后面看着，故而不声不响松开手，大步转过长廊，身影逐渐被屏风遮挡消失。
远处似乎有隐忍的低咳，刺得薛玉嫣心底一涩。
今日秦北衡与她说话，多是极短的句子，稍长些的言语都要在中间停下来喘一口气，只是他掩藏得好，听着不明显罢了。
若不是他待在青凤宫太久，薛玉嫣必定听不出异常。但再好的隐藏也有破绽，他提起永州和宁家的事，情绪难免起伏，也就有了疏忽。
这边念越已经小心翼翼进来，躬身慎重地行了大礼：“拜见皇后娘娘。”
他如今与薛玉嫣没了在太子府的情谊，唯有谨慎客套。
薛玉嫣定了定神。
她也不愿提起往事，干脆开门见山问道：“本宫瞧着陛下不怎么好，是头疾又犯了？”
“多谢娘娘关怀陛下。”念越拱手回她，“太医署给陛下配了药，如今一切都好。”
薛玉嫣微微一怔，又是无奈。
她明知秦北衡不是头疾，说这个只是想引念越说出实际情况罢了，哪知念越如今学得越发机灵，只一意顺着她，死活不说真话。
“那佑宁呢？”她又问。
念越脸上表情变都未变：“娘娘关怀佑宁，是佑宁的福分。只是佑宁如何小的也不清楚，唯有陛下知道，娘娘去问陛下就知。”
“……”念越如今真是比泉眼下的石头还圆滑。
“本宫只问你最后一件事，念越，你好歹也说些真话。”薛玉嫣严肃起来，声音泠泠，“陛下如今抱病，到底是不是因为本宫？”
在她威严的目光中，念越咬了咬牙，闭眼低低道：“小的不知。”
无人谷大雪封山，四处都是追兵，道路曲折复杂，断水断粮，插翅难飞，没有出路。
殿下就是在那时落下了病根。
然而病痛缠身的第一个冬季，他非但没能求到名医疗伤，还阴差阳错在诏狱受刑，发配到荒凉寒冷的围猎场做粗活，在青凤宫冰寒刺骨的庭院中罚跪，受尽折磨。
宫变说来容易，但秦北衡还是多少受了伤，不然当日在宣元殿也装不出那么像。
然而偏偏薛玉嫣落水。
偏偏他家主子又是奋不顾身跳进湖里去救她。
有时候念越也想不通，秦北衡这是图什么？明知薛玉嫣不会领情，更不会看到他的好。
永州十二桥上，劝秦北衡回头找薛玉嫣道歉，是念越此生最后悔的事。
若当日不曾回头，也许主子如今也不会这般伤痕累累，还锲而不舍地攥着薛玉嫣不放，为求她一顾而摇尾乞怜。
那日他守着烧得昏迷不醒、嘴唇干裂的秦北衡，终于忍不住地出声。
“殿下这是何苦折磨自己？”
秦北衡半梦半醒之间嗓音沙哑无比，眉眼间却仍是固执：“……我亏欠她太多。”
然而太子殿下终究因为初春湖水的冰凉染上风寒，病了好几日。
可是没办法，谁让主子就是这个性子，连生病都要瞒着薛玉嫣。
他到底亏欠皇后娘娘什么呢？
念越从来也不知道。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竟是两月有余。
五月初，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薛玉嫣只穿了青绿的软烟罗薄衫，坐在案前翻着厚重卷册。
秦北衡拨开珠帘进来，外头的宫女轻声问安：“参见陛下。”
殿内静悄悄的，熏香淡薄如水，若有若无，秦北衡修长手指在唇上碰了碰，示意她们轻声，抬眸见薛玉嫣已经侧身望过来，干脆皱着眉打发宫女出去。
薛玉嫣合上卷册，盈盈站起身行礼：“臣妾……”
秦北衡打断，含笑走过来：“免了，你总是这么多规矩。”
“臣妾这是端庄守礼。做皇后，哪里能逆着规矩行事，难道要眼睁睁等旁人弹劾我不成？”
“有我在，谁敢弹劾你。”秦北衡如今在她面前连孤也不愿称了，在一旁软榻上坐着，揽过她纤细腰肢。
薛玉嫣就自然地坐在他腿上，瞧见男人伸手拿过其中一卷，漫不经心翻开两页。
“《平帝实录》，桌上还摆着《西启会要》。”他低嗤一声，“你爱看这个？”
“陛下怎知臣妾不喜欢。”薛玉嫣在他怀中垂下眼，心想这些卷轴里一字一句，可都记载着他的罪过，秦北衡想必也不会有兴致细看。
“要是真爱读这些，重华宫还有几本野史，晚上让念越送过来。”秦北衡揽在她后腰的掌心温热，隔着薄薄轻纱炙着薛玉嫣敏感的肌肤。
她轻轻缩了缩。
秦北衡抬眼，不知为何弯了唇角，抽开手不再按在她腰上，只撑在身后，继续翻看那册《平帝实录》。
“父皇年轻时，倒还有些建树，收复了皇祖父丢失的城池。”他慢慢道，“你瞧，父皇喜武，野心很大，当年就有宏愿，发誓要荡平四海……”
他声音猛地顿住。
大概意识到薛玉嫣的出身，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翻过两页，垂眸道：“其实我不喜欢处理政事，麻烦。”
薛玉嫣看着他侧脸。
他看着确实比从前当太子时疲惫，人也清减。
若别人说这话，薛玉嫣不一定信，但秦北衡说了，她还是信的。
向来随心所欲又散漫不羁的太子殿下，应该不喜欢到处被规矩束缚的感觉。
更何况他若是对皇位有执念，当年乍一回京就该直接把秦北溪打压下去，登基称帝。以秦北衡的威望声誉，不至于要等这么久。
“这是陛下的职责所在。”她委婉道，“陛下不可任性。”
“你总是这么说。”秦北衡幽幽的，声音细听之下有些怅惘，“有时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不知你喜不喜欢当皇后。”
他这话难得有些少年意气，薛玉嫣于是也抿着嘴笑了。
她不想让秦北衡发现，故而笑得很浅，也没什么动静，良久才问：“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你喜欢，那我就当这个皇帝，总归不能让你做别人的皇后。”秦北衡低眸看着《平帝实录》，似乎极为专心，语气却很固执，“若不喜欢，就学叶桃假死，咱们一起去别处看看。”
“无论哪种选择，臣妾都逃不过陛下纠缠是吧。”薛玉嫣纤细指尖按上穴位，装出副苦恼的模样，娇艳如桃花瓣的嘴唇轻轻一撇，“臣妾的愿望就是自己一个人到处走走看看，若实在寂寞呢，就找个侍女陪着，这就不错。”
秦北衡停了一息，抱着极大的醋意别过脸看她：“不准。”
“我就缠着你。”
薛玉嫣忍笑。
“陛下，死缠烂打是没有姑娘会心疼你。”她认真逗弄他，“陛下若是楚楚可怜，很会撒娇示弱，又很会讨姑娘欢心，姑娘才会愿意留下来陪你呢。”
“或者陛下足够厉害，比如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一代贤明君主，姑娘都崇拜敬仰你，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
秦北衡别扭了半晌，咬牙，将卷册拍到案上：“不看了。”
“回去批折子。”
薛玉嫣实在忍不住，笑得后背一颤一颤，最终还是在男人跨出青凤宫前叫住了他。
“陛下。”
她对上秦北衡的眼，笑意盈盈，语气轻快：“我想去找云姐姐玩儿。”
她没有自称臣妾，自然也没有忽略掉男人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喜。
秦北衡只怔了一瞬，果然答应得格外干脆利落：“行。”
以他的敏感，不会猜不出薛玉嫣是故意这么说。
她难得按秦北衡的心意，不过是撒娇卖痴，想求他放她出去罢了。
不过，谁让他偏偏吃这一套，心甘情愿让她算计。
“我明日有事，你自己去吧。”他无奈又纵容，折回来揉了揉薛玉嫣的头顶，“你会回来的，对么。”
“当然。”薛玉嫣抓住他手腕，轻轻摇了摇，眼底是明亮的笑意，似春风跃上枝头，明媚又欢喜。
“多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