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陆知正躺在沙发上小憩，两条胳膊交叠枕在头下，细碎的刘海半遮半掩盖着眼睛，一条腿屈在沙发上，另一条垂在地上。耳机里钢琴曲温柔流淌。

    他没有听到门响，也没听到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直到额头上传来一阵热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所致。他猛地一惊，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确切地说，是在看清眼前人后，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笑得温柔极了，满眼的含情脉脉，像童话里带着爱的使命来吻醒王子的公主。她说，你醒了，起来吃饭吧。

    轻描淡写一句话，盖过三年的别离，好似一切都从未发生，他只是出门买了饭又回来的贤惠妻子。

    “你……”陆知只是拍了一上午广告太累了，倒在休息室沙发上闭目养神，但这一刻他怀疑自己不小心睡着了，身处梦境。

    一场三年中无数次重复的梦。

    “我买了你爱吃的米酒汤圆，城东那家的哦～还有几个小菜，知道你最近在为新戏练身材，特意问过营养师的。”她没有理会他的惊讶，自顾自地将食物一样样从袋子里拿出来，连同餐具一起摆放好。

    陆知依旧没有开口，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忙碌的身影。半晌，又阖上眼。

    “还在生我气吗？给你道歉好不好，是我错了，哥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她边撒娇边凑近陆知，作势要往他的唇上亲下去。

    见对方无动于衷，她当真亲了下去。

    陆知这次没有睁开眼，而是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待对方反应，舌头就趁虚而入，灵巧地撬开障碍物钻进去，肆意探索、扫荡，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尽情呼吸着这份久别重逢的幸福感，血液里涌动着的热切和躁动告诉他，这不是梦，是真实的她，是她回来了。

    一吻结束，陆知依旧没有言语，他所有的心事都倾泻进刚刚的亲吻里，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原来哥哥不想吃饭，是想吃别的啊。”她歪着头嗤笑，特意强调了“别的”。

    陆知不接话，也没否认。

    “那哥哥晚上留个门，我送货上门。”她附在他耳边的轻声细语在陆知听来却犹如空谷传音，缥缈而来，须臾即散，空留下一片虚无。

    猛然间惊醒，竟然还是一场梦，只是梦境体验越来越真实。

    陆知数不清这是他重生后的第几场相似梦境了，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三年来他都在筹谋“重生后我要自导自演一出小甜剧”计划，所以才总梦见甜蜜重逢吧。

    日历上显示12月20日，按照前世的发展，今天是她回国的日子。

    此刻飞机上的程辞做着和陆知同样的梦，梦境上演到一半就被外力强制打断。感觉有人在推她的肩膀，程辞半梦半醒地侧过头应了一声，师父提醒她飞机马上降落了，问她是不是紧张。

    她摇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说不紧张是假的，这次回国任职SDF（星梦工场）娱乐公司中国分公司负责人，也是旧情人陆知的老板，三年前自己悔婚出国，如今除了即将面临的工作挑战，重逢时候如何打破僵同样是一哥令人头疼的问题。

    下飞机后，归国的一行人去SDF大楼附近的酒店办入住，程辞的家就在A城，打算等师父把行李放回房间后跟着他去参观新公司，忙完直接回家。

    程辞的师父宋仁泽是K国人，早年在中国做交换生，毕业后回国一手创办SDF娱乐公司，同年在中国成立分公司，年纪轻轻就成为跨国公司老总，算是业内神话了。

    此刻，这位神话刚刚跟即将退位的中国区负责人李智贤叙完旧，托了李总带程辞参观公司大楼，自己则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缓解因为长途飞行积攒的满身疲惫。

    早听说过中国区负责人是个行事雷厉风行的女霸总。百闻不如一见，跟在她后面走，程辞感觉到一股的强有力的气场，震慑地自己直想就地化身小跟班。

    偶像啊！

    她挺直了身板，快走两步跟上“偶像”李总的步伐。

    SDF大楼一共七层，顶层是会议室，一大两小，从上面俯瞰A市，更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痛快。六楼是“创作中心”，有录音室、练功房等等，方便艺人闲暇的训练和工作，五楼是艺人休息室和休息区，为保障艺人的隐私，公司设置了专用电梯，需要刷卡才能乘坐。四楼是老板办公室和经纪人办公室，三楼是其余工作人员办公区，二楼是餐厅和健身房，一楼从大堂往里走，是一个摄影棚。

    程辞在参观五楼的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期待见到那个人，真的要见面了，又紧张的不行，紧张且害怕。这个点在公司的艺人不多，大多出通告去了，李智贤带着她见了几个，彼此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和寒暄，每打开一扇门之前程辞都要深呼吸一次，紧张到她都怀疑这个李总是知道些什么故意带她一间间逛，毕竟她还没正式上任，完全没有必要现在一个一个去打招呼吧。

    逛了一圈，没有遇见她惦记的那个人。

    程辞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顺回去，耳边复响起李总的声音，她迅速捕捉到对方言语间提到的那个久违的名字。

    “那边就是摄影棚了，正在拍广告的也是咱们公司的艺人——陆知，最近主攻演戏，但我觉得挺可惜的，他其实在唱歌方面更有天赋……”

    陆知。

    陆知。

    陆知。

    程辞在心里重复着他的名字，下一秒，人已经到了眼前。

    是李智贤招呼他过来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上任的程总，这是陆知。”导游李总真可谓尽职尽责。

    试图主动打破尴尬，程辞脑海快速回放着她无数次彩排好的不同版本的重逢场景，如何气定神闲，如何风轻云淡，如何勇往直前……大脑一整个超负荷状态。

    于是自然而然地，宕机了，早前预设的各种对白全部加载失败，更别提想新的对策。

    沉默，慌张，无措。她甚至不敢看他。

    程辞心虚到极点，毕竟三年前不辞而别的是她，三年来杳无音讯的也是她。

    他会恨自己吧。

    陆知笑了，是标准的礼貌性微笑，他微微颔首，坦荡地做出握手的动作——

    “程总好，久仰大名。”

    这才是风轻云淡，气定神闲，听不出喜怒。程辞计划好的勇往直前到底是喂了狗，她现在只想躲，想再当一次逃兵。

    可她偏偏又贪恋掌心传来的属于陆知的温度，谁也没有撒手，画面被定格了似的。

    真希望李总能快点开口打破僵局。

    “怎么还没结束，我还等着回酒店休息呢！”救场的人来了，是师父。

    宋仁泽抬眼看了看陆知，点头致意，随即伸手将程辞揽近了些。

    “我家Princess也快累晕了吧，脸这么红。”语气里尽是刻意的亲昵，摆明了是要说给在场的人听。

    说完，搂着程辞往外走，待走出摄影棚才松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还是怂了啊。”

    他说得没错，程辞依旧是个懦弱的逃兵，跟幻想中的自己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原来回忆之所以美好，是人会在潜意识里过滤掉所有的不愉快，只留下最美好的瞬间。但现实总能醍醐灌顶，教我们面对。

    时隔经年，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往事混在心动里不断向上翻涌，程辞才意识到，她与陆知之间，隔的不单是三年时光，更是错综复杂的恩怨。

    有点像武侠小说里江湖儿女与生俱来的宿命，是解不开的结。

    程辞也有解不开的心结，只能借酒浇愁。

    晚上SDF高层齐聚，给两位老板及归国团队接风洗尘，推杯换盏间尽是逢场做戏的客套。程辞初入公司时就跟着师父混酒局学门道，劝酒挡酒已是驾轻就熟，但今天她只想麻痹自己，凡是敬到跟前的酒有一杯算一杯，通通一饮而尽。

    众人都夸程总豪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心里又不免嘀咕，如此直来直去的人，又如何在名利场的漩涡中立足，怕是真如传言里的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惜事与愿违，程辞的酒量早在无数次的狼狈断片后锻炼得深不可测，虽谈不上千杯不醉，这种小场面且灌不醉呢。

    酒过三巡之后，在座各位已经有人呈了醉意，接二连三地借口方便出去透酒，李智贤作为东道主瞧着大伙都喝尽兴了，遂邀着再共同举杯，客套几句携手共筑公司美好明天的场面话，便让助理安排众人回去。

    按道理说这种场合都是领导先走的，众人见李总的样子是有意留下，便没有过多推辞。

    自有下面的人善后，李智贤随手拉了把椅子到宋仁泽旁边坐下，从衣服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进嘴里，然后凑近同坐的宋仁泽，含糊着说：“借个火呗”。

    程辞一度怀疑自己喝了假酒出现幻觉，否则她怎么会觉得霸道女总裁正在对自家师父撒娇。

    何况她了解的宋仁泽从不抽烟，也不喜欢烟味，和他有过合作往来的人都知道，不知道的也有所耳闻，所以过往他所赴的局基本都是无烟局，很少有人敢当着宋老板的面抽烟。少数不知情的踩了雷区，也会收到他和颜悦色的提醒。

    ——我有点晕烟，不好意思。

    程辞恨不得带个酒瓶子回去检验真伪，因为下一秒她就看见“晕烟”的宋仁泽亲手给面前的人点了烟。

    他不抽烟自然没有随身带打火机的习惯，点烟的打火机是他从李总的口袋里摸出来的。

    熟练地让唯一的目击者程辞倒吸了一口气，八卦雷达嘀嘀嘀响个不停。

    一团烟雾打在宋仁泽脸上，在二人中间炸开，薄荷味很清爽，余味飘过来的时候程辞的酒醉立醒一大半。直觉告诉她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她假意被烟呛住，咳嗽两声，将二人的视线拉到自己这边。

    “师父，李总，我也先回了。”说着准备往外走。

    宋仁泽说要送她，被身边抽烟的那位拦下了，“再等会儿。”李智贤双手按着程辞的肩膀把她推到沙发上坐下，叮嘱她闭上眼睛。

    “啊？”程辞一头雾水。

    “闭眼。”李智贤强调，说着从一旁拿来宋仁泽的外套覆在她身上。见程辞依旧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程辞立马闭紧了双眼。

    安排完程辞李智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悠哉悠哉抽烟，宋仁泽疑问的话未出口就被她一根食指抵着双唇堵回去了。女人手上残留着烟草的香气，肌肤相撞的触感不禁让他喉结翻滚。

    谁都没再说话。

    程辞闭着眼睛，周围一片静，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其间有几段极为克制的粗重喘息悠悠传来，被人刻意压低了。

    她本就喝了酒，睡意和着酒精作用涌上来，一不小心陷入梦境。

    梦里也是一个冬天。

    飘着雪的夜晚她喝得烂醉，躺在KTV的沙发上，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睁开眼，是一张被口罩和帽子遮挡严实的脸，她只看得见一双眼睛。

    棕色的，闪烁着光芒，流淌不尽的温柔。

    “怎么喝这么多？”温柔眼睛说话了，声音清冷得很，顺着血液在她的身体里窜动，一瞬间醉意疯狂往头上涌。

    她撇嘴道：“过生日呀！开心！”复想片刻，转为摇头，“不对，是二十岁了，开心！”

    眼睛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

    她伸手搂上眼前人的脖子，靠得更近些，努力睁大眼睛注视着他的，用很诚恳的语气追问——

    “法律规定二十岁可以结婚，你娶我吧。”

    好像身体里的醉意复苏，梦里的她又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一阵推门声响起，紧接着是脚步声在靠近。

    “我得送宋总回去，小程总醉得厉害，你帮个忙，替我送送她。”是李智贤的声音。

    约莫过了几分钟，有人叫她的名字。

    程辞。

    程辞。

    程辞。

    不是李智贤，不是宋仁泽，是梦里那双眼睛的声音。

    又是一个新的梦吧。程辞不情愿地轻哼一声，准备翻个身继续睡，梦很美，她不愿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