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灵伯被宋家捡回来那年，刚满十一岁。
宋慈是在战场上见到他的，三月前他亲率十万大军西出陇关，银甲长矛，红旗金旒，马蹄后尘沙漫漫，扬了满天。
皇帝派他出征时，多嘴的文官谏道：“区区中羯，番邦小国，难成气候。此番镇安侯亲征，料五万兵马都是大材小用。”宋慈没接这奉谀的话，恭恭敬敬地打揖作礼，请了八万的兵。撩袍下跪，垂头拱手，皇帝亲下御阶，把黑色的兵符放在他手心之上，十足十点了十万人，一手搀他起身，笑对朝堂：“去西边的机会不多，诚明替我练练这些年散养的兵。”
黑压压大军压境，数十面战鼓就敲出震天动地的气势，本是以多攻少，但战事并不顺利。敌兵从四万到七千，生生磨了他们两月余。直至最后一役，中羯全军仍手握弯刀，誓死不降。被节节逼退至伦多尔河东岸边上，主将断发为号：绝不能让大兆人过河！一千将士两臂相连死挡于阵前，血肉为盾，却无人肯退。
一千倒下又是一千，一千杀尽还有一千，伦多尔河血色的水整整流了三天。
七千甲兵全部战亡，宋慈才看见，在河的对岸，跪满了人。
中羯王赤木宛战死，其弟赤木蛮托带领全族人投降，中羯甘愿称臣，缔结盟约，缴纳岁贡，子民叩拜大兆天子，唯新王不跪。宋慈并未过河，派人收了降帖，引疆回马，后面的事自有人打理。
这片草原如今的景象太惨，他只想快些离开。
那天大殿之上，陛下耳语：“诚明此去，朕允你折一半的兵，但朕要那蛮夷人，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一半，是十万的一半，还是八万的一半？若按那御史说的五万，是万万不可能。
中羯兵力虽少，但个顶个都是打小草原大漠角抵摔跤练出来的英勇汉子，忠诚与顽强是信仰一样流进血里的东西，可死战不可活受降，可用鲜血守家国，不可保命全残生。
现下，宋慈手下余活六万人，中羯四万全歼，族中再无壮丁。
他想，一命换一命，可以，交差了吧？
……
手底下两个人押了一个文弱小兵来，被押的那个一身麻衣，连铠甲都没有，若不是顶了个大一号的头盔，连兵都称不上。
“将军，清理战场在河东发现一个逃兵，请将军处置！”
那孩子不哭不笑不解释也不叫嚷，一双黑瞳仁死气沉沉，呆呆地看着前方男人的背影。
“怎么中羯还能有逃兵？”说着话，他转过身来。
……
“全军覆没”
……
他又想起陛下的话，两眉紧紧蹙着，不由低头扶在额间，
……
“一个不留”
……
宋慈自指间缝隙微微抬眼，看身形实在不像个能打仗的男丁，倒像是应该跪在河对岸一众妇孺里的。
处置的话还没出口，有个极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
“伯伯”
突然的开口，两个押人的军官皆是一愣，本以为是个逃兵，怎么说起了大兆话。
宋慈同样微怔，只不过在看清少年的脸后怔愣的时间略久了一点。那是一双很标致的桃花眼，眼里毫无生气，但依旧漂亮。
他把胳膊甩下来，声音带了点怒气，
“谁家的小孩打仗还带出来？练胆子不是这样练的！”
两个军官低头未敢应声。
“把他送到我帐中去，大兆的孩子在中羯可活不下去。”
那个孩子就这样被带走了，活人身，死人眼。
-
回到大兆兰都那日，是个晴天。
边关消息半月前便传遍了京城，镇安侯死战四十天终得捷报，中羯全军覆没，敬奉降表。大兆有军士为鳏夫，偷带小儿随行身侧，一朝战死，孩子得侯爷庇护。
朝中只收捷报降书，其余一概不问，民间却将这小儿身世传得绘声绘色。有的夸镇安侯仁义之极，不侵中羯分毫，安抚军中将士，将失了亲人的稚子小童也收在身边，怕流落在外被那羯人折磨泄愤；也有人说，中羯四万军士是一个不留，只杀不劝降，战况惨烈，血光冲天，十万大兆士兵，四万有去无回，那小儿怕是被强征去的，如今，摆个好姿态给底下人看，这镇安侯，实在是心狠手辣之徒。
虽是众说纷纭，但城门一开，两边人头攒动，全是来看将军凯旋的百姓。
宋慈走时，是红缨长矛，银甲赤马；这时回来收了矛，尚未卸甲，手握缰绳端坐于马上，依旧是威风凛凛。
宋玉琅此刻就站在承楼二楼远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春寒料峭，站在身侧的侍女小念为她拢了拢身上水青色的斗篷，一边开口：“诶，小姐你看，英少爷马后坐的是哪家的公子？怎么没有见过。”
宋玉琅顺着话头看过去，宋英抬起手对她挥了挥，她咧开嘴笑着，一边笑一边喊大哥，扶着栏杆向马上的人挥手。
宋英身后是一双漂亮眼睛，就呆呆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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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兵士，进宫述职，等宋慈领着义子宋英回到家时，已至申时。
薛夫人和宋玉琅一直在前厅候着，一众人等刚一进院，宋玉琅便立即扑到宋慈怀里喊爹爹。宋慈蹲下身子敞开两臂，两手插在肩下把人举起来，一把抱在怀里。
薛夫人微微伏身行了一礼，缓缓开口：“侯爷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薛夫人薛尚如自幼受祖母教养，知书达理，贤惠自矜，虽长于商贾之家，但家中毕竟是江南皇商，与宫里打交道惯了，极重礼节，她命宋玉琅下来行礼。
宋慈武将出身，没那么多规矩，且他对这个女儿相当宠爱，一边摆手说“无妨无妨”，单手抱着便大跨步往内院走去。
知道侯爷今日回府，厨房早早便预备好了，薛尚如招呼道，“月花，传膳吧。”
宋玉琅并非娇蛮性子，进厅便下来敛衣见礼：“父亲大人安好，哥哥安好。”
她一一问安，对父亲带回来的新客人却犯了难。
眼前之人，一身素裳，未知身份，但今日他却与英哥哥同乘一马。
“嗯……这位不知如何称呼，你也安好。”一歪头，“你眼睛生得和我母亲这般像，莫不是来给我做哥哥的？”
“哦？和我像？”薛夫人瞥了一眼，没多言语，只有一句：“侯爷带回来这孩子是何意？”
“清理战场时发现的，父母双亡，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边关，毕竟是条命，就带回来了。”
“真是辛苦侯爷了，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出个这样有几分相像的人吧，何必从战场上带回来，直接向我开口不就行了？”
“玉娘还在这里！”宋慈沉了语气，一挥袖子，“英儿，把他先带到校场，找个好人家安顿了。”
宋英颔首：“是！”
正准备把人带走，却被薛夫人止住了，“收为义子吧。”
“如今城内流言四起，皆是言镇安侯暴戾之语，留下，对上面也有个交代。难不成你想过几日圣上亲自为这孩子找爹？我命里无子，当初能养第一个，就容得下第二个，断不了你们宋家的香火。”
话未说完，宋英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就是那第一个，留下来的义子。
宋慈怒极起身，“你这话什么意思？”
“镇安侯可不能有个冷血无情的名声，这是为宋家着想。我今日没什么胃口，晚膳就不吃了。”
薛尚如抬手起身走了，厅内默了一会，宋玉琅轻轻开声：“爹爹，那……”
宋慈走到那个不知去留的孩子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孩子，我若收你为义子，刚才的夫人便是你的母亲，有兄长也有幼妹，宋府愿意给你吃穿，养你成人，你愿意吗？”
他抬头看宋慈时目光还有些游离，眼神微动移向他身侧的宋玉琅，再扭头向门口望了望，然后躬身垂头，先左腿后右腿，膝盖着地，
“愿意。”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二哥了，”宋玉琅急忙蹲下身子，“二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朱-灵-伯-”
他默了几秒才开口，仿佛这名字是眼下现起的，一个字比一个字陌生。
“那以后可得改名叫宋灵伯了。”宋英也走了过来。
一直低着头的朱灵伯忽然抬眼。
“不愿？”宋慈把他扶起来，见他不语，“不愿便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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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薛夫人房里，贴身女使月花支开其他婢女，悄声说道：“夫人，奴婢问过英公子了，那孩子确实是在战场上捡的，打完仗死人堆里发现的，幸亏抬尸的兵多看了一眼，差一点就被活埋了。”
“你不该问的，他不会瞒我。”
“可侯爷也不能这样一个又一个往家里领啊。”
“英儿是他手下副将的遗孤，当年他欠人家一条命，不得不认。如今这孩子，兰都城内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宋家带了多少兵出去，如今只回来多少？死了四万人啊，养一个稚子就能平四万民怨还不够吗？”
薛尚如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已是命大，我也是可怜他。”
“侯爷名声是好了，那您呢？一个又一个的儿子，这不是明摆着……”
正说话时宋慈盛了热粥进来，“你未用晚膳对身子不好，喝点粥吧。”
月花噤了声，从宋慈手里接过碗勺。
薛尚如用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半晌，只能听见微弱的食物翻动的声音，而后她开口问道：“这次出征，可有受伤？”
“后背中了一刀，伤口不深，已经快好了。”
“英儿呢？”
“英儿现如今已经有几分少将风采了。第二战的时候带兵冲锋，左肩中了一箭，回营请了军医我才知道。没有大碍了，你不用担心。”
“毕竟是武将之后，快寒食了，记得带他去骆副将坟前磕几个头。”
“嗯，不会忘的。”
两厢默了一阵，薛夫人垂眼，无意识地动着勺子，问：
“那边有消息吗？”
“……赤木宛死了。”
勺子从指间掉下来，碰在碗壁“当啷”一声，“你杀的？！”
“……”
“那……”
“没有消息，没见到。”
“算了，这是你关心的，与我何干。”
“赤木宛死，他弟弟赤木蛮托做了新王。按中羯习俗，大於氏要改嫁新王……但中羯终归是败方，应当不敢对大兆郡主……”
“别说了，睡吧。”
一切撤去，烛火熄灭，又是静默。
“宋慈，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