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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领尸

    雨越下越大,雨势越来越急,朱灵伯在宋府过的第一个寒食节也是这样的大雨。

    前一天晚上便下起来,断续了一夜也未停,早起露气湿重,还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冷得厉害。但寒食上山诵经祭祖是宋家多年的传统,纵然天寒,阖府上下还是一早便起身,开始打点行装。

    庙宇建在山顶,高处凌风,堪堪比得上初冬。

    那个时候宋玉琅刚满十岁,穿厚衣服尚且得薛尚如亲自盯着。那件水青色的兔毛斗篷,薛尚如垂眼为她系前襟的带子,宋玉琅小心地开口,问二哥哥是否要一同前去。

    当时朱灵伯还在日日跪祠堂,薛夫人虽由着他,但到底觉得这孩子太犟了些。她手里打好结,避开宋玉琅的眼神,说着:“他一早去了祠堂,我们这边即刻就要动身,不等了。”

    日落西山,马车才停至家门口,宋慈带着宋英骑马离开,去校场取酒祭奠骆副将,薛尚如照例在山上留宿三天,只剩下宋玉琅一人。

    家中冷清,灯火未明,她一时憋闷想起自己还多了个哥哥,便径直去了朱灵伯院中,不在。

    时逢寒食,一颗火都燃不起来。

    天阴沉沉的,整个宋府冷得要命。

    会去哪里?

    小念劝她先回房中喝口热茶,她却似未听见般冒雨跑去了祠堂。

    “二哥哥!”

    祠堂外,是一把合上的伞,一双沾满泥污的鞋袜;

    祠堂内,是一个光着脚以跪姿倒地的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未曾打开的篷衫。

    冰肌玉骨,原来不止可以形容女子。

    目见此景,宋玉琅扶着门框,一下子噤了声,动作也慢了下来。

    内里那人究竟对着祖先牌位陈了哪些罪过,如此不肯轻饶。

    朱灵伯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头脑昏沉,眼皮沉重,身上也重重压了几床被子。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最贴身的那一件掉了一角出来,是一件斗篷,水青色的。

    “二哥哥,你醒了。”宋玉琅睡得并不深,意识犹在,“小念,现在什么时辰了?”

    朱灵伯指了指屋内的更漏,答她:“快子时了。”

    “子时了,小念怎未叫醒我……”

    “你,”他开口欲言,宋玉琅直起小小的身子往前倾,学着大人的样子将手贴在了他额头上,那只手有一点冰,触感却是软的。

    说不出话来了。

    “你发热一直未退,还是得喝药。”她收回手准备转身去拿药,却被榻上人抓住手腕,

    “宋玉琅,”

    他正了声音叫她。

    “嗯?”

    他想说你不用对我那么好。

    他想说,不要可怜我。

    没办法开口。

    一个刚被捡回来的弃儿,宋家的一冷一热,一喜一怒,于他而言,都是恩赐,都要受着。

    左右为难,舌尖酸涩之时,小念端着药进来了,“小姐,外面刚打过更我就去熬药了,现已熬好了。”

    宋玉琅转身去端药,朱灵伯伸出去的手落在被子上,虚虚握着,掌心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问她:“玉琅,你为何要对我如此好?”

    宋玉琅奇怪:“哪有为什么,你是我哥哥啊。”

    她递过来汤匙,朱灵伯却并未张嘴。

    “可你明明知道,我……”,他虽病着,可依旧警觉,像一只离群的豹子。

    宋玉琅趁他说话之际,给他强灌下去,又盛了一勺接上。

    “早先我便说了,你眼睛生得和母亲这样像,比我还要再像几分,就是要来给我做哥哥的。对家人好,不是应当的吗?”

    家人……多么温暖的词,他早已把自己当作孤身鬼,眼前之人却说是自己的家人。

    “你对宋英也是如此?”

    “大哥才不用我照顾呢,他啊,壮得像头牛!”

    宋玉琅年纪虽小,但她和小念一起照顾一个病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差不多妥贴了,她嘱咐朱灵伯好好休息才起身离开。

    可朱灵伯到底不是宋英,没有像牛一样强壮的身体底子,他的发热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以为无碍了,想要下床自己换件中衣。可冷天里跪了不知多久,又暖烘烘地捂了半晚上,有病根的右腿早没了知觉。

    “咚”的一声,吓了宋玉琅一跳,刚走出去没几步听见声响又立马折回来。

    朱灵伯躺在地上,整个人蜷成一团,右腿直直地伸着,疼得直冒汗,眼睛紧闭,咬牙苦撑,没绾起来的头发粘在前额上,内衣单薄,后背湿了一大片。

    彼时宋玉琅只有十岁,站在原地吓得哭了出来。

    朱灵伯努力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奈何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躺在原地劝她:“别哭了,不要哭了,我没事的,别哭了,别哭了……”

    该哭的没哭,躺着;不该哭的哭了,站着。

    宋玉琅一直哭到小念去营里报了宋慈,带着军医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军医说,是旧疾复发。

    但旧疾是如何得的,床上的人不说,没人知道。

    -

    宋玉琅守在床边,躺着那人双目紧闭,面色发白,头发散在耳后,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眉头锁着的东西才好似不见了。

    八年前如此,八年后好像还是如此。

    八年前,朱灵伯被宋慈带到宋府,宋家的一切于他都是陌生且未知的,他没法相信任何一个人,他感恩戴德的沉默皮囊下藏的是锋利的戒备。那会儿的宋玉琅还是个整天只知道馋嘴玩乐的女娃娃,哪有什么坏人,哪有什么险恶,她一股脑给出去的全是善意。

    可他不敢接。

    八年后,朱灵伯变了,他似乎已经一点点接受宋家二少的身份了,无论是旁人口中,还是一桌子吃饭的各人眼中。宋玉琅变了吗?没有。

    她一手撑着脑袋打盹,另一只手就搭在床边,不知何时,被躺着的那个人,颤颤巍巍地回握住了。

    朱灵伯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张口想说话,可实在没有力气。

    “二哥哥,你醒了!”

    他声音很弱,“傅……傅桓……”

    抓在一起的那只手,宋玉琅不自觉用了力气紧紧握着:“已经下狱了,科举舞弊也立案了……”

    “立案了!咳咳咳……”

    朱灵伯气息还是有点喘,宋玉琅接过小念递来的药粥喂他。

    碗勺碰撞的间隙,他着急地问:“我睡了多久?怎么就立案了?如何立的?”

    宋玉琅边喂边答:“你昏迷了整整两天,父亲连夜拟了折子,昨日一早上朝就呈交了陛下。龙颜震怒,当即就下令彻查,直接把案子交到了程伯伯手里,傅桓收监等调查结果出来一并发落。”

    崇明帝登基二十二年,前十五年边境不稳,所有心思都放在打仗上。以至于文官的底子还是先皇用惯了的那批旧人,倚老卖老的招式出的多了不免招人厌烦,皇上有意要动一动这棵大树,不管能不能除根,摇下些叶子也是好的。没想到这次的由头竟出在科举上,这都不是给皇上找机会动刀子了,是直接把脖子伸到了刀子下面。新皇本就主张知人善用,选贤举能,迫切地想看到一片清明的新气象,对提拔上来的读书人都格外重视。皇上一听学生聚众,还死了人,拍案而起,把折子摔在傅儒身上,吓得傅儒,连同满朝官员一齐下跪直呼万岁。再者说傅家声名虽高,也不能纵子当街打人,打的还是镇安侯的儿子。折子一出,无异于拉开了朝中文武相斗的局面,这可不是皇上想看到的。况且前些年打仗武将们是出了力的,如今大兆国运昌盛,不免想要再扩张边境,还得靠手底下的兵……

    “父亲……”

    “前几日的情形怎么可能瞒得住,你不愿父亲插手此事,可由父亲开口再合适不过……”,两句话说的犹豫,断断续续没个头尾。

    “我知道的”,朱灵伯截过她话头,把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她手上,看着她说,“我知道的,我没有怪你怪父亲,只是觉得对不起他。我搞成这个样子,他什么都不知情,还要帮我收拾烂摊子……”

    宋玉琅已经听不进去了,两天过得晕晕乎乎,撑着她的就一个念头:朱灵伯什么时候醒?

    朱灵伯看出她状态不太对,接过盛粥的小碗放下,把身子往外挪了挪,他的左手捏着她的右手,用另一只手轻轻盖上她的眼睛。

    宋玉琅眼神呆呆的,不知道面前人想干什么,但意识空白顺势闭上了眼。

    下一秒,被搂进了怀里。

    “玉琅,谢谢你来救我……”

    怀里的人想要开口,却被截走了话头。

    “谢谢你带萧山他们来帮我,没有你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还有,郑还的……和你无关。”

    终是不忍说出那个字,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

    事情太大,发生得太急,所有人都乱糟糟一团,两天,没人顾得上她。

    怀里的人听到这里终于脱力,闭着眼睛,头埋在朱灵伯肩膀上,小声的呜咽声嘤嘤不断,她身子也跟着发抖,他右手抚在她后背,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哥,二哥哥,他就那么死了,头撞上去该多疼啊……二哥哥……他得多疼啊……哥,好多血啊,他流了好多血啊……”

    宋玉琅哭出声来,张着嘴靠在朱灵伯身上哭,她又难过又害怕,看见血流了一地,她怕得睡不着。

    “不怪你的,和你无关,谁都……谁都不想这样的……”,朱灵伯不停地安慰她,由她把肩头的衣服哭湿一大片,“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郑还,也不会怪你的……”

    那该怪谁呢?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朱灵伯设的这场局,本是以身为饵,想着自己几口鲜血换大理寺开门升堂。

    却没有料到……宋玉琅会来没有料到,萧山会来没有料到,郑还会来也没有料到……

    本给后面留的心思都用不上了,一条命一步登天,圣听已垂,事已成了,就这么成了。

    该怪谁呢?

    -

    “夜里醒的,如今夫人在内里照看。先生这边请。”

    “不必了,帮我给二少爷带句话——‘好风凭借力’。”

    “先生慢走。”

    蒋文毓转身刚走,这边薛尚如便和两个孩子出了房门,听到外间有说话的声音,便问道:“小念,方才是何人?”

    “回夫人,是泠山先生来探望二少爷。”

    “那怎么不请进来?”

    “奴婢说夫人您和小姐在里照看,许是先生怕人多扰了少爷休息,便先走了。”

    薛尚如望了望来西边院子的青石路,没再表示什么,只是扭头对宋玉琅说:“你想去我不拦着,但万事小心,那地方不比别处,要时刻听你二哥的。”

    话说毕,她抬眼看了一眼朱灵伯,朱灵伯向她垂眸点头示意,薛尚如方转身离了院子。

    “先生有留什么话吗?”朱灵伯问小念。

    小念答:“有的,先生说——‘好风凭借力’。”

    朱灵伯怔了一下,微微颔首,便转头对宋玉琅说:“走吧。”

    傅桓收监待审,等的是科举冒名顶替的调查结果,但公然打人加上过失杀人的罪名却是定死了的。那天郑还的尸首被拉走了,现今傅桓应关在大理寺诏狱,那验尸仵作应当也是大理寺的人。案子有了进展,他们要去领尸。

    雨虽停了,但天还是阴的。

    门口的狱卒拦住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朱灵伯答:来领尸。

    “哪桩案子?哪具尸首?”

    “两日前,傅家门口,郑还。”

    “郑还?怎么又来一个!”

    “又?还有谁来了?”

    “不给进了,一人领了便可,停尸房待不了这么多人。”

    “镇安侯宋府”

    “刑部尚书程府”

    两道话音同时响起,一“宋”一“程”两道腰牌同时拍在桌上。

    “程二……哥哥!”宋玉琅叫出声。

    “你怎么来了?”朱灵伯问道。

    程风把腰牌拿起来,在手里扔着打转:“你们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们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走吧。”朱灵伯不再多费口舌。

    程风却拦住他:“等等!”

    朱灵伯挑眉看他,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玉琅就不进去了吧”,他转头冲着宋玉琅微笑,宋玉琅白了他一眼,抬脚往里走。

    朱灵伯跟着,被程风拉住袖子,“里面都是尸首,还是别让她进去了,别再吓着她。”

    宋玉琅压根没看程风,抬脚就往里走。

    走了一小段,程风故意伸手去拍宋玉琅的肩,吓得她小小惊呼一声,双手握拳放在胸前,身子就往后缩。

    程风哈哈笑起来:“还说不害怕……”

    宋玉琅白他一眼。

    大理寺狱房和停尸房都建在一处,内里潮湿黑暗,一路点灯,却也只有烛火下那几块石砖是亮的。窄窄的走廊并排走三个人就显得格外拥挤,两侧全是被锁住的木栅栏,关在里面的犯人躺在干草堆上,毫无生气。也不知是谁画的图纸,走廊很长,格外地曲折,刑房和停尸房都在最尽头,最深处。

    停尸房里面有人就没落锁,狱卒将他们引到地方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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