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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纪事(十七)

    每每正月,京城的报恩寺都香火旺盛。虽说因着上界传说,笃信道家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但对于普罗大众而言,释家的西方极乐世界也令人深信不疑。

    报恩寺山门前的路上马车排出了半里地,百无聊奈地在车中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林惜昭避开紫鹃的搀扶,跳下了马车,然后回身小心翼翼地扶着黛玉下车。

    她向来是自给自足,并不怎么麻烦丫鬟们,这一遭倒是弄得紫鹃她们有些不太习惯。

    荣国府的女眷不常出门应酬,这次连带着薛宝钗与史湘云也来了,昔日珠玑院竹亭赏雪的人里,只宋妤柏离京南下,没有随行。

    不知怎么的,林惜昭想起宋妤柏一袭月白斗篷登车回望,仿佛天地茫茫而无可依,整个人渺远的要命,给人一种她下一刻便乘风远去的错觉。

    算起来她赶在除夕前就到了南边叔父家。

    一行人浩浩荡荡,加上服侍的丫鬟婆子,几乎将山门前的空地挤得严严实实。贾母一马当前,拉着懵懵懂懂的贾宝玉,他的神情犹如稚子,任人如何摆弄也不哭不闹。

    通灵宝玉在何人手中,林惜昭自然是知晓的。但那人身手法术那样了得,从他手里抢东西,不亚于天方夜谭。

    故而,她和黛玉也没为贾母想出什么可让贾宝玉恢复如初的法子。

    贾母满京城贴了告示,出价一万两白银寻玉,没有找回通灵宝玉,倒是惹了许多闲汉登门冒领,一时间成了京城的笑谈。

    此来报恩寺也是想拜谒主持,替贾宝玉求个解厄之法。

    名刹香火虽胜,却有几分禅意寂寥,一行人拾阶而上,大门后正有一位沙弥等候。

    “荣国公夫人。”他躬身行礼,手腕上挂着一圈紫檀念珠,光泽莹润,一看便是上佳之品,“小僧师从了悟大师门下,特来迎候诸位檀越。”

    了悟大师德高望重,乃是报恩寺的主持,宫中常常召他入内讲经,不可不谓地位尊崇。

    面对了悟大师的得意门生,贾母不敢轻慢,呼了声佛号:“小师傅请带路。”

    又另着鸳鸯去额外多添了二百两的香油钱,沙弥的态度愈发殷切,一边领路,一边同贾母说了些报恩寺的典故。

    林惜昭和黛玉跟在后面拾阶而上,前面是王熙凤和迎春姑嫂二人,近来王熙凤有意示好,便更加亲香起来。

    在大殿拜了菩萨,又饮了盏佛前清茶,寺中钟声响起,悠远绵长。

    了悟大师久居于报恩寺后山,贾母带着贾宝玉,打算前去独自求见,转身对着孙女孙媳道:“难得出来,你们也都去松快一二,不必管我。”

    又对林惜昭和黛玉嘱咐:“你们未曾来过,报恩寺的林间颇有几分野趣,也去看看。对了,别忘了去给你们母亲点一盏长明灯,告诉她一切都好,叫她在天上看着也放心些。”

    林惜昭她们点头,自王夫人事发后,贾母对她们冷淡了许多。及至今晨内宫的内官私下传话,会将此事的处置拖到省亲之后,且不会外传,贾母的态度才有所转圜。

    不过,林惜昭与黛玉都不后悔就是了。

    出了大雄宝殿,沿着二十多级石阶往上是一片梅林,梅香馥郁,鹅黄腊梅里夹杂着的一抹嫣红格外惹眼。

    “柳眼梅腮,淡淡梅花香欲染。闻着倒比咱们院子里的还要香些。”黛玉攀了一枝梅花,细细闻了闻,眉眼舒展,妃红百蝶穿花缂丝褙子衬得她面色红润了许多。

    却偏偏有人要煞风景。

    “嘎吱——”

    林惜昭折了枝梅,手指捻转着细瞧,浅色的花骨朵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倒有几分热闹模样。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惜花之人姐姐做就好了,我不过凡尘之内一俗人耳,见了美丽的事物,便想要留下,只是一刻那便也可算作曾经拥有过。”

    “歪理一大堆,就这一枝,可不能再多折了。”黛玉语气无奈。

    “前面就是后山佛堂,咱们去替妈点了灯,这花做了贡品。”林惜昭接话。

    报恩寺是名刹,近些年香客不断,专门辟了几间佛堂供着长明灯。林惜昭她们去的这间位置最偏僻,虽有些寥落,但还是一应俱全。

    雾凇沆砀,梅林内外覆了厚厚一层雪,漫山遍野的白,佛堂内外仿佛真成了一片净土。

    上首的观音像慈眉善目,林惜昭拈香祝祷过,和黛玉商量着供了盏中等大小的灯,给了一年的灯油钱,替远在江南的林如海求个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待客的和尚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切,请她们到隔壁品了品报恩寺特有的青草糕。

    林惜昭只抿了一口,便不再动筷子,倒是黛玉一连吃了三个,十分合她的口味。林惜昭琢磨着要不要去问一问这糕点的方子,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种食谱大多是概不外传的,还是回去让小厨房试试能不能捣鼓出相似的味道。

    林惜昭她们在小佛堂里呆了半个时辰。刚出佛堂门,南面的小道上一个杏色衣裳的丫鬟急步行来。

    雪天路滑,莺儿走得太快,一个趔趗险些摔到林惜昭面前。

    莺儿脸色有些发白:“林……林姑娘。”

    林惜昭弯腰要扶她,莺儿往后缩了一步,站稳身子福了一福:“我家姑娘和迎春、探春小姐在梅林里摆了一局棋,想着便来请两位姑娘前去同乐。”

    林惜昭与黛玉对视一眼,答应了下来。

    来京城的一个月,她们与荣国府的姑娘们渐渐相熟了,和薛宝钗也是常来常往,赴这样有雅趣的邀约不过寻常。

    莺儿奉了令要去佛堂讨碟糕点,林惜昭姐妹相携着踏入梅林,向深处走去。

    一路行去,梅花开得越艳,因为耳边偶尔传来的鸟雀鸣啼,她们也不觉自己走了有多远。

    可明明沿着莺儿指的方向,早该走到薛宝钗她们那儿了。

    林惜昭的心提了起来,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定然有什么不寻常之事发生了。

    “破——”林惜昭挥手,甩出一张破障符。

    突然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红梅依旧绚丽如斯,林惜昭拉着黛玉立即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来时的路。

    白雪倾覆,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姐妹俩背靠着背,警惕地向四处张望,就这般停滞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惜昭伸手召出梅花伞,干脆利落地在旁边的树干上划上了一道痕迹。

    “走!”林惜昭和黛玉继续向梅林深处走去,手紧紧握在一起。

    半晌,林惜昭侧头看向身侧的梅树,方才那道刻痕赫然入目。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们碰见了鬼打墙,或者说被困在了一个阵法内。

    阵法涉及五行八卦,星宿分布,是门极高深的学问。林惜昭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只懂些皮毛,所以也瞧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阵,当如何解。

    她凝神戒备,阵法如今还没有什么动静,或许她们只是误入,等阵法的主人发现,自会放她们出去。

    但林惜昭很快发现,起风了,浓白的雾气骤然散开,梅林里的梅树开始移动——

    向左,向右……

    初时,还看不出什么规律,可渐渐地,黛玉却看出了些门道。

    立二拆三,立三拆二。

    “这是一局棋。”黛玉语气斩钉截铁。

    “能解吗?”

    黛玉摇头:“难,我们身在局中,不知全貌。”

    一株梅树突然朝她们撞来,林惜昭她们分头闪避,一连多次,实在有些疲于奔命。黛玉有些体力不支,有好几次差点儿被绊倒,如今只是咬牙硬挺着。

    “姐姐,他们这棋不知要下到何时。如此被动,说不定我们等会儿就只能被这些树给碾做粉尘了。”林惜昭捏紧了拳头,“所以,不如搏上一搏。”

    “棋局,棋局,有棋子才能做得成局。”

    黛玉明白了林惜昭的意图:“你要强行逼人放我们出去。”

    “知惜昭者,姐姐也。”

    阵法的主人既然以树为棋,那他每动一枚棋子,她就砍一棵梅树,就是要让他棋盘之上的筹谋尽数落空,局不成局,无子可用。

    那么,这棋局就破了。

    林惜昭提伞,在半空中掠过一条弧线,心里默念法诀,直直向移动的梅树劈去。

    梅树斜斜地歪了一些,黛玉驱符补上,只听“轰隆”一声,梅树应声而倒。

    白玉棋盘上的一枚黑子,忽地裂了。

    执棋人好看的眉毛拢起,凝神一算,竟真有人跑到了她布下的迷阵中来,还是那个小子选的人。

    还是那样简单粗暴的手法。

    如此,倒是有趣。

    对面的迎春见她迟迟不肯落子,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只是自己生性木楞,也不知如何开口。

    执棋人笑了,于棋盘西南角又落一子,迎春再没功夫多想,垂目细细思量着她下一步改如何去走。

    这次移动的梅树与以往不同,它的枝条挥舞扭曲着,化作一道长长的绳索朝林惜昭二人甩来,对准她们的头狠狠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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