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谷(二)

    林惜昭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尚勇的视线,瞬间明白过来,他点的便是她们三人。

    尚勇的白胡子一抖一抖:“你们来说说修行分为几层境界?”

    林惜昭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周围那么多双兴趣盎然的眼睛盯着自己,说不准其中就有等着她们出丑的,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黛玉的心情还算平静。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记下的笔记,如同典型的好学生一般不假思索答道:“仙门修行境界共分为九境,分别为惜诵、涉江、哀怀、抽思、怀沙、思慕、惜往、长颂、回风。”

    尚勇不可置否:“还有吗?”

    他方才仅叙述了皮毛,并未深入。尚勇再一提问,堂屋内不少人都露出了头疼的表情,左江蓠更是抓着笔冥思苦想。

    林惜昭举手,心里默叹了口气,幸好昨日睡前翻了几页书阁里的札记,不然可麻烦了。

    “每一境界还分为九个小境,取九九归一之意。越往上修行,境界的提升就会越困难,许多人终其一生困于一境,待到寿命耗尽便如凡人般化作一捧黄土。故而,每提升一个境界都是在向上天争命。”

    林惜昭努力回想着札记上的内容,连带着加入了些自己的见解。

    四周稍微有了点儿议论声,林惜昭思忖:这应该算应付过去了吧。

    尚勇一看没难住她们,便又道:“那杂道和致道为何?如何择?”

    四下骤然鸦雀无声,这个问题有些太超纲了,关于道的选择从来都是最深奥、最主观的议题。

    林惜昭知道尚勇这是有心为难,不论她们给出任何答案,皆可以不符合他的标准。

    新官上任三把火,尚勇有心在新弟子面前立威,她们三人拜入了六大长老和掌门门下,最适合用来做下马威的典型。

    黛玉悄悄用手在林惜昭手心写了几个字,林惜昭摇摇头,示意她放心。

    林惜昭拱手,略略欠身,做足了尊师重道的礼数:“自然是字面意思。杂道就是海纳百川,广修博学。所谓致道,就是将一种道法修炼到极致。”

    “拿一个人举例,若是他吃饭时米饭、青菜、萝卜、猪肉什么都吃得下,一点儿都不挑食,那就是杂道。但如果不加以节制,及时舒缓肠胃的话,容易消化不良。”

    “可——”林惜昭语气一转,“若是他只食肉类或者茹素,便可能营养不良,后劲乏力。”

    “一定要我说我的看法的话,道无高下之分,唯有分寸之别。久久困于一个境界,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用力过猛,二是火候不够。”

    这话刚说出来,林惜昭心里便叹了口气。

    她想起左江蓠说的尚勇久困哀怀境一事,自己大概是往人心窝子里扎。

    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她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弟子未曾读过仙门典籍,所思所想也就到这儿了。”

    清风拂过,窗前的兰草轻轻一颤。

    林惜昭挺直了脊背。

    片刻后,让众人几乎惊掉下巴的一件事发生了——

    尚勇呆呆地立在原地,不言不语,连眼珠都不转一下,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尚勇霍然冲出课堂,带倒了前排的插着玉兰的瓷瓶,速度快到衣角都抓不住。

    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林惜昭和黛玉他们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有些怀疑人生。

    她只是讲了讲自己的看法,有必要这么破防吗?

    难道蓬莱阁的课和上课的人都这么离谱?

    十几个人就那样被晾在蓬莱阁里有两柱香的功夫。王熙凤和巧姐因为和尚勇师出同门,被好奇的人围住打探消息。

    左江蓠便是其一,拿着一只新做的小布偶贿赂巧姐,企图换取一些独家内幕。

    林惜昭百无聊赖,低头开始翻阅手里的札记,知道的多些有知道的多的好处,她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被问到,但这样至少可以减少一问三不知的概率,免得传出什么掌门弟子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的传言。

    檐下风铃叮当作响,黄木门被蓦地推开,素衣的青年从容弘雅地走到上首坐下,月白的衣衫好似云般散落身后。

    漠然的视线扫过众人,宋逾白丝毫没有解释尚勇为何离去、他为何出现在此的原委的意思。

    “天地之间,灵气绵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身为修行之人,首要之事便是要学会如何运气、用气。诸位,请随我至观云台。”宋逾白的语调郑重而又缓慢。

    观云台就在蓬莱阁之外,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旁边是千丈悬崖和一望无垠的云海。

    宋逾白手中执了一把剑,长约三尺,通体莹白,名曰:负雪。

    每个人手里也发了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第一天就学怎么用剑?”林惜昭听见有人嘟囔。

    “管那么多干什么,师伯行事肯定有他自己的用意。”有人回答。

    “连通炁脉,引气入体,乃是万法之基础。诸位或许有人不擅用剑,今日的剑不求精,只是以剑意劈开气海、气脉,这便是我云霄宗引气入体之法门。”

    宋逾白的话映证了有些人的猜测。能正式迈入修行的道路,不少人眼底都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林惜昭默默为他们点了根蜡。

    额前的发丝飞起,挡住些许视线,林惜昭原以为是风,却见观云台下的云海霎时裂为两半,露出其下的远岫群峰。

    负雪剑剑端闪着抹淡光,是宋逾白的剑动了。

    林惜昭一惊。

    他明明没有挥剑。

    她突然想起昨日紫云真人含笑的话语:“你师兄也可以做到。”

    心念至剑意至。

    师兄真是个天才,难怪不用入蓬莱阁。

    有这么一个师兄珠玉在前,林惜昭觉得自己的肩上压力更沉了些。

    剑意破空而过,留下凛然的痕迹,林惜昭循着剑痕眺望,眼睛一眨不眨,乌黑的瞳仁如深潭,仿佛被某种奇妙的东西吸了进去。

    林惜昭不知晓,方才种种唯有她一人收入眼眸。

    宋逾白虽在给所有人掩饰,让他们都感知剑意,可仍分了几分心思在嫡亲师妹身上。看见林惜昭宛如入定般的神情,暗觉有些不妙,面上却不显。

    被上界充沛的灵气冲刷了经脉,林惜昭于剑一道的慧目竟隐隐有开了的迹象。

    “天地之始,以观其妙,禀气守中,相生相合。”①

    脑海里传来熟悉的嗓音,林惜昭清楚这是师兄的传音,她想要回应,偏偏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闭眼,跟我念。”宋逾白的语调不急不缓,与其说是命令,更像是在引导。

    不知道为何,随着林惜昭口中重复着宋逾白的一字一句,她的心境忽而平和了下来。

    她缓缓动了动身子,一股清气卷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宋逾白平静却叫人安心的面庞,感叹有一个靠谱的师兄就是好。

    “你过来。”宋逾白仿佛只是随手指向她,“试试方才示范的招式。”

    林惜昭愣了一下,赶紧上前。

    师妹自然要捧师兄的场,师兄也要尽到师兄的责任。故而,对于林惜昭被抓去指导,所有人都接受良好。左江蓠她们甚至有些担心,要是林惜昭表现不好,会不会被嫌弃,进而影响到同门情谊。

    林惜昭没工夫想这些,她提着木剑反手挽了个剑花,却尴尬地停在半空。

    晚了,她刚刚压根就没注意师兄示范了什么。

    “劈、刺、点。”

    林惜昭点头,摆出了起手的姿态,挥剑直直往下,激起了一丝游离的风。

    表面上没有什么,但林惜昭能察觉到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自行运转,巨大的灵气一股脑地涌入,冲击得她隐隐有些握不住剑柄。

    她身形不稳,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噗嗤——”

    周围有人没忍住笑声。

    林惜昭支撑着发麻的四肢,翻身站起来,“我......”

    她想要解释,却被宋逾白将话堵了回去:“继续,下一式。”

    林惜昭控制着发颤的手,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简单回剑后,转身轻灵地朝前一刺。

    空气中传来一丝轻鸣,林惜昭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腕,才没让木剑脱手。

    更加浓郁的一股灵气冲击着她的经脉,不断地撕裂、拓宽、愈合,周而复始……

    林惜昭死死咬住下唇,眉头紧锁,忍受着这种灼热的刺痛,好像整个人都在被重组,嘴角慢慢渗出了一丝鲜血。

    这下,就连最不以为意的弟子都看出来,宋逾白所授的招式另有玄机,若真如他们所揣测的那般简单,林惜昭何至成了如此模样。

    不少人慢慢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

    林惜昭说不出此时的感受。

    她不是不能,而是来不及。

    宋逾白没有给她任何停顿的时间,要求她立刻演示下一个招式。

    最后的一点,当是最简单的,不需要技巧,只需手腕微微往下,林惜昭的动作已然完全扭曲,仅仅动一下都很困难。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紊乱的气息流转,突地勾唇浅笑。

    发丝散乱的少女眼眸明亮:“如果是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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