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间(二)

    “哪里来的破规矩,自家的长辈竟都见不得了吗?”贾母嘴上如是说,却已颤颤巍巍站起身,任由鸳鸯和晴雯一左一右搀扶着坐上软轿,一连跨出两道仪门,往荣国府的大门口而去。

    荣宁大街空空荡荡,面目清秀的年轻僧侣垂头立于门前,偶尔有行人经过,他亦目不斜视。

    只一个侧影,贾母便认出了想念多年的心肝,也不要丫鬟们的搀扶,杵着拐杖跌跌撞撞跨过门槛。

    “宝玉!”

    贾宝玉伸手扶住险些跌倒的贾母,待到贾母站稳,双手合十在前,呼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檀越请慢,还望顾及自身。”

    贾宝玉一身僧袍,手中捻着一串细长的紫檀佛珠,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俗世中的一切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宝玉你来了!为何却不唤我?”贾母抱着贾宝玉流下泪来。

    “贫僧此来为的是却凡尘俗世,断绝尘缘。既已是方外之人,便不能再用从前的称呼。”贾宝玉低眉敛目,眉眼间竟透露出些许慈悲来。

    这场景与毓秀宫的那幕何其相似,元春不禁悲从中来,不仅是她这个长姊,宝玉连最疼他护他的祖母都一并割舍掉了。她忙跑过来,搀住贾母,声音里竟有了几分怨气:“我知你一心向佛,但连老人家的这一点儿子念想都不能满足,你这又算什么慈悲为怀。”

    修长的手指一粒一粒地扣着檀木佛珠,贾宝玉睁开眼:“罢了,万物善始善终,明日贫僧便来还了这段恩怨际会,届时必能如檀越所愿。”

    话音刚落,他化作青烟消失不见,只留贾母凝视着手中的一串佛珠沉默不语。

    “噼里啪啦——”

    佛珠骤然断裂,散落得满地都是,晴雯和麝月赶忙俯身去拾。

    半晌,贾母拄着拐杖,摆手让几个丫鬟不必再管,垂下眼帘遮住了通红的眼睛,吩咐王熙凤道:“凤丫头,你虽早不是我家人,在我家时也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搭一把手,劳动劳动在大观园整治一方席面,请你们姐妹坐在一处,最后同我这个老人家聚上一聚。”

    凭心而论,别人待王熙凤或有不好之处,贾母对她向来疼爱,当着人的面常常给她做脸,贾琏当初过分了,也愿意弹压。凤姐自是没有推辞,不过也有所顾虑。”

    “这府上……”

    贾母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先是请琏儿媳妇管着,乱糟糟的不像样,大太太是个扶不起来的,对牌便收到了我这里,由我这个老婆子照看着,挨过一日是一日。既是我发了话,他们便没一个人敢说不字。”

    时隔多年,王熙凤又拿了荣国府的对牌,不过再不是当年心境。协理青蚨宫俗务多年,她理事的手段更加高超,忆起荣国府旧年的定例,将下人仆妇指挥得团团转,却不敢有一人抱怨。

    毕竟这位虽不是琏二奶奶了,却是比二奶奶更令人敬畏的仙人,能帮仙人办宴席,说出去乃是全家上下几辈子都有光的事。

    林惜昭和黛玉再次住进了珠玑院,其他人的院子都还留着,探春她们都住回了原来的地方。

    推开窗,满地落叶飘零,林惜昭半撑着脑袋,在罗汉床上睡了过去。

    ---

    晨曦时分,荣国府在朝阳中苏醒,大观园尘封的大门被推开,吱呀声划破蒙蒙薄雾,停在枝头的鸟儿纷纷应声而起,清脆的鸣啼过后,盘旋着飞向碧空。树叶上沾染的露水尽数抖落,落入了年轻的红衣女子手心。

    女子一身洒金百花穿蝶绣裙,却是几年前江南流行的款式,挽起的头发耳前垂下两缕碎发,几支毛茸茸的头钗插在发间,将女子妍丽的面容衬出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稚气。

    “惜昭,我们走吧。”

    黛玉甫一跨出门,见廊下的姑娘转过头来,乍然恍惚,还以为突然回到了快五年前她们刚来荣国府的这一天。

    林惜昭这一身便是那日的打扮。

    黛玉一袭碧霞洒花烟罗凤尾裙,行走间裙摆荡漾,宛若携着一缕江南水色,随风飘散,自成一番风流,亦是默契地做了同一日的打扮。

    宴席摆在怡红院外的水榭上,是连夜摆出来的曲水流觞台。林惜昭打了个响指,蓦地桌上凭空生出了一丛桃枝,灼灼花开羡煞人眼。

    贾母今日神采奕奕,满头银丝打理得一丝不苟,被小辈簇拥着时不时朗声笑着,见了这丛桃花打趣:“你这法术倒比五年前更好一些。”

    湘云笑得伏在贾母腿上:“老祖宗,您可饶过惜昭姐姐吧,她师父拜得如此之好,若没有一丝进益,可不就成了仙门的笑话了。”

    林惜昭扯了扯嘴角,并不多言,心里提醒自己不过哄一哄老人家,何必再去计较。

    小丫鬟们一个接着一个上菜,贾母还在频频向水榭外张望,就像还在等着什么人似的。候在水榭外的林之孝家的每每派人来请示,等到的也只有贾母的一句:“再等等。”

    忽然,贾母的眼睛亮了起来。

    头戴紫金冠、一身大红剑袖、面如敷粉的年轻的男子掀帘子大步入内,伏在地上磕头作揖:“请老祖宗莫怪,宝玉来迟了。”

    贾母看罢,只觉从前在她膝下逗乐的宝玉又回来了,脸上流了几滴清泪,令鸳鸯扶了他起来。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今日的贾宝玉跟转了性子一样,亲热的同姐姐妹妹们问好,甚至问了鸳鸯几句袭人的事。

    袭人一贯常为自己考虑,宝玉走后,也没有说再回到荣庆堂服侍贾母,让哥哥花自芳拿银子登门替她赎了身,转年就嫁给了一个颇有家资的小商人做续弦,如今管着东大街的两家商铺,也被人叫做太太,很有体面。

    贾宝玉听罢,有些感慨:“从前也是我耽误她了,你们各自离了我,都各有一番天地,更衬得我从前不懂事了。”

    林惜昭站在角落,正尝了口蟹粉酥,暗自思忖普济寺果然是佛门圣地,连贾宝玉这颗顽石进去了,都能洗心革面,通透了许多。

    也不知这了悟的通灵宝玉将来又会如何。

    一群人说笑了一番,又行了两轮酒令,还像从前那般热闹一样。

    贾母回头望了一眼,却觉得有些倦怠了。

    丫鬟们抱了一床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命鸳鸯也坐在旁边,问她道:“你说今日热不热闹?圆不圆满?”

    鸳鸯答道:“阖家团圆,老祖宗也舒心,自然是好的。”

    贾母指着水榭里起哄作诗几人,携着鸳鸯的手:“我这一生走到尽头,什么轰轰烈烈没见过?临了了,有孙儿孙女陪着也算了无遗憾。你伺候我这么些年,是个好的,也是耽误了你的年纪,我知你也瞧不上府上的赦儿、琏儿他们,屋里梳妆盒下面有你的身契和一些银票。待我走后,你便出府去各自过活吧。”

    “老太太……”

    贾母这已经是交代后事的模样。

    “宝玉,你们都过来。”贾母猛地咳嗽了两声,干枯发褶的手抚过贾宝玉的面颊,“尘缘斩断后,也要顾好自个儿。玉儿、惜昭,你们同敏儿一样是极有主见的人,不用我多说,在仙门之地莫要惹了师长们不快。”

    林惜昭和黛玉俯首听训,给足了老人家的颜面。

    贾母又特意招了元春上前:“阖府上下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了,因为男人不中用,将你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一年复一年的熬着。好歹你自己拼了一把,有了一条坦途,日后向前看,再不是为了家里人和其他什么人活着,只是为了你自己。”

    “祖母……”元春拉着贾母的手,绷不住大哭起来。

    贾母由鸳鸯扶着,又一一嘱咐了迎春、探春等人,末了精神头却越来越好。

    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满头银丝的老人站起身来,不传软轿,也不要人搀扶,独自颤颤巍巍拄着紫檀龙头拐杖向荣庆堂走去。回了屋子,让鸳鸯替她松了松发髻,只笑道:“人老了,身体不中用了,你们连个好觉都不让人睡?”

    将小辈全部赶了出去。

    正值金秋十月,荣庆堂院里载了棵芙蓉树,随着风一吹,树影斑驳,浅粉花瓣如雨而落。

    林惜昭立在廊下,伸手去接,忽觉手心一片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化了。

    乍一抬头,漫天鹅毛大雪随风而落,纷纷扬扬,不过少倾,便铺满黑瓦红墙。

    凝神看着掌心雪花融化成水的林惜昭似有所觉,猛然抬头朝着里屋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荣庆堂内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哭嚎声。

    贾母,这位贾家的定海神针,在京城的这场初雪里,终是与世长辞。

    “宝二爷!宝二爷!”晴雯和麝月大喊着,也不顾发髻散乱,追在一个大红的身影之后。

    宝玉狂奔着,将头上的紫金冠、身上的锦袍宫绦尽数掷去,露出下面灰扑扑的僧袍,仰天大笑:“去也!去也!”

    竟是有几分癫狂之色。

    荣宁街的漫天雪幕里,一僧一道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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