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尘不到之处，人迹稀疏，云缭雾绕，藏在朱栏白石与绿树清溪之间的便是一座牌坊，转过此地便是一座宫门，上书着“孽海情天”四个大字。其后一条被雾气遮得朦朦胧胧的栈道，通向一处窄而高的房舍，那便是薄命司。

    林惜昭低头看了眼手中托盘里的琉璃瓶，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绝对不能露出任何异样，以免被警幻仙子看出端倪。

    她这几日以害怕因为弄不清清浮宫和天界其他官邸的关系而忙中出错为由，支使着复东仙官一一说了每个仙君的生平来历。

    唯独提到警幻仙子之时，复东仙官挠着脑袋，除了她掌管薄命司，以及她在十年前突然出现便掌管薄命司外，几乎一无所知。

    对于这个结果，林惜昭并不意外，还是连复东仙官也什么都清楚，那她还查个什么？

    她甚至特意去清茗处讨了杯茶，为的就是问问薄命司里当差的仙官以及仙娥都有谁。

    谁知清茗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只能回答：“登仙阁从未分配过新飞升的仙家入薄命司。”

    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按道理这种新成立不久的官邸，一有修士飞升，便会优先安排过去。

    “若没有意外的话，薄命司中应该只有警幻仙子一人。”清茗继续说道。

    本就对她存了疑心，林惜昭更加怀疑起了警幻仙子的用心，若不是有蹊跷，司着天底下所有男女的爱恨痴缠并风月之事的薄命司怎么一个其他人也无。

    林惜昭这一番查探自然没能瞒过宋逾白，大约是睁一只闭一只眼，甚至还有些推波助澜，宋逾白竟将给个官邸分发星辉凝露的差事交给了她。

    这下，可让她逮着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到这太虚幻境薄命司中一探究竟。

    林惜昭脚踏在木制栈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一低头方寸发现，栈道之下是一片闪着银光的水域，她心想这应该就是孽海情天了。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①

    林惜昭听了是女子的婉转歌声，余音未绝，便见迷雾中现出了个窈窕人影。

    妩媚十足的女子翘着脚斜坐在白玉栏杆上，一身纱衣沾水，紧紧贴在身上，手臂间挽了条赤红纱绫，一双赤足上系了一对金铃，随着她小腿上下起伏，叮当作响。惹人遐想不已，但偏偏她的眼眸却带着孩童般的稚嫩，更加惹人垂怜。

    这副外表和内里极不相称的模样完全推翻了林惜昭之前对警幻仙子的种种设想，此时的她似乎还没有贾宝玉漫游太虚幻境时的老练，这既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

    好的是如今的警幻仙子或许更加容易被抓出马脚。

    坏的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警幻仙子足够狡猾，演技也登峰造极，能够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暂且蛰伏，不让人怀疑。

    林惜昭福身行了一礼：“小仙浮清宫掌事，见过警幻仙子，我家仙君特意遣小仙来送星辉凝露。”

    “真是麻烦。”警幻仙子娇娇地笑了一声，“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一个接着一个的上门来给我送东西。先是百花宫的那个……那个叫绛珠的仙子亲自来了，就送了一盅千年花蜜，然后又是你们清浮宫。”

    说到绛珠的时候，警幻仙子的眼神晦暗不明，嘴角也翘起了玩味的弧度。

    林惜昭也是一阵担心，黛玉明明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样不安全，偏偏却自己又来冒险。

    纵使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波澜，林惜昭表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所有的情绪戒备掩盖于她低垂的眼帘之后。

    “这也是巧了，大概便是仙子您与人为善，各位仙君有了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先想到您。”

    “嗯——”警幻仙子能哼一声，轻盈地从栏杆上跳下，踮着脚尖行至林惜昭身旁。

    撩人的暖香拂过鼻尖，林惜昭不觉好闻，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差点直接咳出来。

    警幻仙子像看见了什么稀奇事物似的，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转了一圈：“你倒是和别人不一样。”

    警幻仙子突然挑起林惜昭的下巴，冰凉的手指如同毒蛇一般在林惜昭皮肤上游走爬行，乌黑的瞳仁犹如深渊一般，瞬间就能将人吸入其中。

    “真没趣。”警幻仙子收了装着星辉灵露的瓶子，拂袖朝着薄命司走去。

    几息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林惜昭，语气有些不耐烦：“你怎么不跟上来？是不想进薄命司看看？还是看我不上？”

    说到最后，话里行间竟然带着几分恼怒的意味。

    林惜昭算是体会到了警幻仙子脾气的喜怒无常和阴晴不定。

    她不敢耽搁，紧跟着警幻仙子进了薄命司，前后穿过两道门，便到了配殿中，配殿大半是一张极大的窗户。透过窗户便能将孽海情天内的种种收入眼底，怎么也看不到边际，除了偶尔能瞧见天边泛起的白浪，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你是不是想说这你可真安静，可真无聊啊？”警幻仙子察觉到了林惜昭的视线，手拎着一册书卷，随意地趴在窗沿上。

    “小仙不敢。”

    “呵——比起人间自有一番趣味，这里确实无聊。”警幻仙子扬眉看向林惜昭，“所以得找些事情来打发打发时间，总不能懵懂无知，被困于一处，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地老天荒来的要好。”

    见林惜昭一脸呆愣像，她道：“也不知你是什么都懂，却偏偏装作什么都不懂。”

    说完，警幻仙子信手掷了书卷给林惜昭。

    “替我放到书架上去，对，就金陵的那一架子。”

    林惜昭低头一看，却见书卷上稚子般的笔触写了好几个大字，歪歪扭扭的，林惜昭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辨认出来——

    《拟定金陵十二钗正册》。

    “啪——”

    林惜昭手中不稳，书卷竟然脱手摔落在地上，她慌忙去捡，一边分出余光注意着警幻仙子的动向。见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假装朝书架走去，悄悄翻开书卷的一角，但见里面尚是一片空白，不过以列了绛珠等花仙的名字。

    她心下大骇，心道：“果然如此，警幻仙子老早就盯上姐姐她们了。”

    行动间却更加小心起来，绝不能让警幻仙子察觉到。

    将书册上的内容默默记了下来，林惜昭将其归置好，便出了薄命司，脚步越发轻快，先回了清浮宫，又去另外几处送了星辉凝露，才回了灵河畔的住所，翻了墙到了隔壁黛玉住着的地方。

    近日百花宫清闲，黛玉早就回了住所，是以林惜昭刚刚翻墙而入，她便有所察觉：“惜昭，好好的正门不走，偏偏翻墙过来，你有什么着急的？”

    “为着姐姐不让我知道的事儿呢。”林惜昭一蹿便来到了黛玉跟前，“姐姐怎么兵行险招，独自一个人跑到薄命司送香蜜去了？”

    原来为的是这个。

    黛玉瞪了她一眼，不慌不忙道：“你说你去的，我怎么就去不得了呢？”

    “惜昭，”黛玉看向她的眼神格外认真，“算起来这么多年，你忘了我才是姐姐，要保护也应该是我保护你才是。你当日的话我也听得分明，这警幻仙子本就是我们十二个的自己劫难，和你没有什么相干的，你不跟你来替我们谈这趟浑水，身先士卒，但是我们自己来解决才是。”

    “是……我插手太多，惹人厌烦了吗？”林惜昭垂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嗓音里饱含委屈。

    多年以来，她总习惯走在黛玉前面一点点，试图让自己的姐姐避过一切风雨，既然是错了的吗？

    忽然，林惜昭被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黛玉轻轻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脊背：“没有的事，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妹妹了。有惜昭为妹，是黛玉的幸事。”

    “那为什么……？”

    “可是，黛玉也想保护惜昭啊。”

    林惜昭仰起头，晶莹的泪珠自脸颊滑落：“可姐姐不是一直在保护我吗？”

    浮生秘境里、云华派中……纵是力有不逮，黛玉怎么会下意识的将她挡在身后，不惜奔波万里，只为确认她的安危。

    “我做的太少了。”黛玉捏着帕子替林惜昭擦掉眼角的泪痕，“比惜昭少。”

    “世间之事从不能如此计算！”林惜昭骤然反抱住黛玉，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姐姐，你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睁眼的第一刻有多么害怕？带着前世的记忆，看着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几乎是世间最脆弱的存在。我是那样的惊慌失措，可我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你。你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初的联系，不是因为你是书中人，而是因为我没事最亲的亲人。”

    黛玉没有回答，耸动的肩膀却暴露了她的情绪，林惜昭听见耳边传来的细微的抽泣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似地成串的从黛玉眼眶溢出，沾湿了她的前襟。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却偏偏有人要来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