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落满灰尘多年的庞然旧物突然倒地，荡开的云和雾便是那灰尘，从天缘殿门口往那边看，远雾中露出金光闪闪的一样东西，卷云翻滚。

    站在千颜旁边的老神仙忽然开口，问她：“你对悟道有何看法？”

    千颜：“？”

    千颜从浮动着金光的地方收回视线，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出于礼貌谨慎地思考了片刻，绝不显露锋芒地回复了一句：“大道泛兮。”

    发问的老神仙瞥了她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千颜轻咳一声，从容镇定地站在原地。

    众神：“……”

    虽然说了句废话，但也着实算不上敷衍。这话问得突兀又毫无联系，能短暂得出一句还算唬人的结论来也不是容易事，只是丢些脸面罢了，也怪不得她。

    千颜是这样想的，但老神们不这样想。

    待发问的神仙走了以后，有神凑上前去指着那金光说：“丫头，你可知那是什么？”

    千颜虚心求教：“小神不知，还望前辈相告。”

    那神笑意盈盈看着她，手捏了个法诀洗开眼前灰雾，叫神清清楚楚看见远处的金光，唬弄道：“天弃之地。”

    千颜谦逊地笑笑，配合着说：“前辈别说笑了，如此金光，怎会是天弃之地？若真是天弃之地，怎么又会被突然放出来，岂非天降大灾？”

    那神闻言大笑，怂恿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是不是？”

    千颜愣了一下，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不由得转眼向金光处看去，心中疑虑。

    层层卷云里，几道流光已迫不及待向那个方向追逐，灰雾遮挡之下隐约可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引神遐想。

    像被蒙蔽了双眼，也或是距离使然，越看越模糊。

    原本对外物不是很感兴趣的千颜仿佛被摄夺了心神，竟忍不住跟出殿门两步，仔细分辨。

    仿佛走入灰蒙蒙浓雾之中，越走近越是模糊。许久之后，她不太笃定地低喃出声：“一座……塔？”

    塔身随之光芒大盛，耀眼夺目。

    千颜连忙抬起衣袖去遮挡眼睛，却奈何红纱衣太过单薄，虽算得上用料极好的法器，却对这夺目的金光无可奈何，直逼得她紧闭上眼。

    正眉头紧皱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引得千颜立刻转过身去，看见一扇安稳合上的红门。

    “小仙君？”这声音又引得千颜重新回过身去。

    只见一名身穿金色底绣四兽仙袍的神仙站在那里，眉间一点朱砂，正笑盈盈看着她。他手里捧着一卷白绢布做底，绣着繁复花纹，且尚未展开的卷轴。

    千颜心底警铃大作，连礼貌的笑容也免了，容色紧绷，言简意赅地询问道：“有事？”

    神仙唇边的笑容扩大，当着她的面徐徐展开了手里的卷轴，露出背面一幅青山雾霭绣迹精巧的山水图，红色丹阳点睛之笔，位于两山之中之上，仙气缭绕，浩然阔气。

    那展开的卷轴从他手上不急不缓飞向千颜的面前，露出正面金光闪闪的字体和附上的金色塔纹，险些闪花了千颜的眼睛。背后的红门再次打开，金衣兽袍的神仙信步越过了她，走入红门之中。

    不明所以的千颜跟着他转过身，看见红门之中排列整齐立着两队神仙，恭恭敬敬垂首恭候的样子，安静到落针可闻。

    千颜呆愣了一阵，又转头看了看神奇的红门，一股熟悉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

    ……这大门？

    这排队的神仙？

    千颜不可思议地想：合着她什么时候被那塔勾着出了天缘殿的大门，莫名其妙被这群老神仙给关在门外面了？

    ……真是岂有此理！

    她虽然是脾气好，但也不是没脾气，虽然是入职不久，也没多少交情可言，但她自认对他们都谦逊有礼，相处得也算融洽，有什么是要这样一声不吭戏弄她才成的？

    于是她气势汹汹朝红门里面走了进去，大步流星，片刻不停。

    一众神仙紧跟着面色古怪地看了过来。

    金衣兽袍神仙手里抓着一把的卷轴，语气温和地问道：“还有谁想去吗？”

    一众神仙蹬蹬蹬往后退了三步，动作整齐划一。

    千颜柳眉倒竖，冷笑连连，心想原来知道自己做得不厚道，但她也不是吃了亏会往肚里咽的性子。

    正要发作，金衣兽袍的神仙闻声回头，惊讶地看向她，说：“我不是给过你了吗？”

    千颜蓦然顿住：“什么？”

    金衣兽袍指向她手里展开的卷轴：“通行令，在你手里。”

    千颜看着他慢慢皱起眉：“什么通行令？”

    金衣兽袍诧异地转过身来，问：“你不知道？”

    千颜心底隐隐生出些不安，谨慎追问：“知道什么？”

    金衣兽袍抬起手里一大把的卷轴，解释说：“今年招到新神的各宫各殿，分发进入天塔历练的名额，拿到名额的殿位至少出一名神仙，通行令以塔印为准，你们殿里没人跟你说吗？”

    一片寂静。

    千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出经典的一句：“天塔？那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金衣兽袍被她深沉的双眸惊到，不明所以地回复说：“不、不是？”

    千颜抓着卷轴的手顿时收紧，转过脸挂上一种诡异而又得体的微笑，注视着那一群退后的神仙，问：“所以呢，你们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退后的神仙们齐齐愣怔了一下，纷纷故作不知转头交谈。

    千颜深吸一口气，转头问金衣兽袍：“怎么说？必须得去吗？”

    金衣兽袍此时已恢复了神态，笑盈盈点头说：“塔印认主，接下通行令时便已无可避免，届时如何入塔，又入塔内何处，全由塔印做主。还请仙君早做准备。”

    千颜捏了捏手里的卷轴，眉目沉沉地思索了许久，说出最后一句：“知道了。”

    于是转身就走。

    她破天荒生出的归属感和亲切感在这一通问答里烟消云散，连方生出的诘问之心也不剩多少，只在心里给自己与殿内其他神仙划分出一条界线，各站了一边。

    年轻神处世不深，以为老神们对后辈的一点关切都是爱护，这点千颜也没能从一开始就避开。

    到这里，大概也能看得明白，老神们对于年轻神有自己很独特而不太友好的见解，俗称：年幼而不知天高地厚。

    老神们没有恶意，但确确实实设局安排了小辈们。单这一条，叫年轻神知道了，也是化解不开的群体针锋。

    更别说他们默契地隐瞒住地动的原因，也不肯透露可能产生的危机，对于年轻神到处热闹感到真切的厌烦，并且对小年轻努力上进的修行进行私下里的指摘……种种。

    好似他们老神与年轻神不是一种神。

    这并不是一种好的现象。

    对于年轻神来说，他们看起来并不在意是否有老神愿意与他们传承一些东西。他们不太想正面接下老神的拒绝。但这意味着年轻神将要独自面对一种茫然未知的境况，并一步一步落入老神们的圈套和刻意磨练。

    若说那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此塔全名，九转天塔。

    塔内封存之处不见天日，从下边往上数一共九层，一层一劫，是小年轻们梦寐以求，既能结伴历练又能名扬天下的好机会。

    除去加入各宫各殿能获得名额外，在居寒宫组织的擂台赛上满足一些条件也可以得到一支卷轴，极大地增加了进入塔内的年轻神数量。

    各宫各殿报名参加工作的年轻神接踵而至，几乎门庭若市，不为旁的，只为那金光闪闪的一座塔。

    于是自地动这天起，天塔之事如过境之风，迅速吹遍了天门各处。

    天大街上的喧闹声变本加厉，仿佛准备了开始各自角逐，年轻神之中一片争相证明自己的风气，日益见涨。

    千颜继险些被地动余波震懵，又毫无预兆被老神摆了一道以后，对此等足以掀起波澜的闹剧越发敬谢不敏。

    然而宣讲殿的同窗开始四处打听天塔的有关事宜，许多神仙莫名认定了她知道的会多一些，课上课下围着她讨论，几乎发展到了千颜恨不得绕道而行的地步。

    一来二去，几乎来不来上课的天门诸神都知道了这一号人物，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新的神前来观摩她，探讨内容也一再更替。

    比如，抱着法器的神向她展示用法，问她：“你觉得还能怎么改进？”

    千颜推脱不得，诚心夸赞：“如此奇能巧技，不必冠上加冠。”

    抓着一把药材的神苦思冥想，专程求教：“你觉得……加什么药材进去，能提高仙药的品质？”

    千颜难挡热情，恳切鼓励：“仙师如此精益求精，相信您的时间比我的意见更宝贵。”

    于是一篓子书卷笔墨的儒生躬身行礼，谦谨道：“女神仙见谅，不才前日得一秘籍，多处不解，还请高能指点一二。”

    千颜维持着得体笑容，温声回复：“术业有专攻，仙友既不知，我知之处，又怎知是仙友欲知之处？不若沉心静候，水到渠成。”

    儒生若有所思，躬身行去。

    千颜松了口气，方要如蒙大赦离开此地，虎虎生风锋利至极一刀横在眼前，只见一神仙浓眉大眼，豪气干云喊一嗓子，道：“打一架吗？”

    千颜：“……”

    “不了。”她道。

    “我还有别的事。”

    久而久之，每当有神要过去，宣讲殿的同窗会尝试拦住他们，提醒说：“你不要去问她，她不会讲的。”

    旁边神便会附和：“而且她很忙，上完课就会不见。”

    千颜常常闻声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人群里望着她的人，回之点头一笑。

    正要抬步往这边走的神仙便会顿住，回复给她一个点头，目送她走远。

    至于问及姓名，大抵都是：“天门史记课上的那个女神仙，对答如流，料事如神，无所不知。”

    除了在天缘殿当值，旁的一概不知。

    天门史记这门课随之水涨船高，教课的老仙君自得到忘乎所以，也不知有意无意，课业任务愈发加重，教课内容逐渐复杂。

    诸神喟叹：“原来史记这般难学。”

    如此，直至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