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心之言

    她刚躺下不久,白许已经将亮光熄灭,他取下小物,放在桌案上,调成了夜灯模式。

    她躺了一会,外边雨势又大了起来,她辗转了数次都无法眠下,挣了挣眼,借着微光,她这时才发现白许根本没有躺下,反倒是一直负手而立。

    “你不睡吗?”白许未曾想到她还没有睡下,“雨声太响,睡不着。”

    许是听到声响,那小物原先微弱的灯光倏然将整间屋子照亮。

    她低头看了下剩下的三个床榻,似乎根本就未曾铺过新的被褥。

    总该不会是他根本就只有这样一个新的?就给了她?

    “白郎君?”

    “嗯?”

    “你真的不睡吗?”

    “你很吵。”

    十一索性起身,因为男女有别,所以也没脱衣就躺下,此时倏然起来,着实有些凉。

    她走至他的身侧,也不拆穿他,他这个人不知怎么,口是心非得厉害,“我也不困,我陪你站着。”

    一来是她确实有些好不意思独占他的东西,二来她确实不敢睡,一遇到这样的雨夜,她就失眠得厉害,即便睡了,也极其容易从梦魇里惊醒。

    白许将目光移向她,“小公主,不会是以为我把独一份的床单被褥给了你吧?”

    一下子被戳中了心思,她也懒得掩饰,反而直视着他,“那白郎君既然有多一份床单被褥,那也请移步榻上,免得我成了个鸠占鹊巢之人。”

    她仔细想想这词用得也不妥当,可是已经说出来了,也不好收回。

    “难道我有自己的床单被褥,你就不是鸠占鹊巢了?”

    “那至少你有个巢吧。”她顿了顿,总觉得二人这话有些好笑。

    果不其然,下一瞬,白许就被她逗笑。

    十一第一次见他这般笑,微光之下,他笑意清朗,玉容出尘,这般姿色的男子,若是放在大黎,怕是出门都要被世家女子围得水泄不通。

    但是这个笑容维持不过片刻,他嘴角的弧度渐渐收了起来,转而替之的是忽如其来地向她倾倒而来。

    她下意识地接住他,只是白许个头太高,她有些吃力。

    “你怎么了?”

    白许勉强只着一旁的墙,离开十一,头上冷汗密集,“无碍,老毛病了。”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瓶,无奈手底一滑,反倒让这小瓶横飞了出去。

    “我去捡,你不要动了。”她走至一旁的角落,捡起那白色瓶身时,瞥见上边的文字,与大黎所写之书不完全相同,有些是她能看懂的,有些则是一些不像文字的简单符号。

    不作多想,转过身去,白许已经就地坐下。

    白许接过手来,不知从哪里按了一下,瓶身便自动开启,他从中取了几粒小丸吞下,半晌苍白的唇色才恢复如初。

    “等会到洛城,我让裴玉请宫中的医师给你瞧瞧。”

    白许摇了头,“没用的,治不了。”

    “你这瞧着像是心疾,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性命有损。”

    白许却是悠悠地道了一句,“你这小妮子,怎么听不懂话呢?你们这里的医术太差了。”

    她一时气结,他这张臭嘴,即便是生了个好皮囊,想让人迷个七荤八素怕也很难。

    见她眉头微蹙,这才吐了句好话,“你放心,我无生命之虞。”

    “倒是你,是因为这雨才真的无法入睡吧。”他薄唇轻启,嘴里的话不是疑问而是确定之言。

    他眸色幽深地盯着她。

    “你监视我?”十一眸色一凛,这样的事情,她甚至连景和都未曾说过,而眼前此人,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应当知晓此事,除非,她在寝宫辗转难寐时,他就在她身侧。

    “你把话说清楚,不要这时候才装聋作哑,你是救了大黎没错,救了我没错,可也不代表你监视我,我便该承受。”她冷声道。

    “所以,你承认了是吧?”他反问她。

    “你明知故问。”她此时声音更沉。

    她的话落,白许站起身来,打开那被他掩住的窗扉,雨已经停了。

    “你还没回答我。”十一继续追问。

    他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瞧着身前的她,“十一公主,你若想知道的话,去睡吧,等明日回了洛城,我给你答案。”

    “为何要明日?”她问道。

    “我同你的世界相差太多,三言俩语无法道尽,明日你去了我的住所,兴许才能有所理解。”

    十一知道他或许说得无错。

    但为免怕自己明日遗忘,只得拿起口脂作墨记下。

    白许也没想到她这般记仇,不过是半刻钟前还对他的笔赞叹不绝,现在倒是不愿意用了。

    她歪歪扭扭地用简短语言记下,没有同白许说话,理了理一侧落灰的床榻,就此歇下。

    清光明澈,微风柔和。

    洛水外的水位已经消退大半,昨夜十数万突厥尸体横躺郊野。

    男子站在城外高地,匆匆一眼,便扭过头去。

    若是以往的他,即便看见大黎倾覆,他也必然不会动手,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自己根本无权过问。

    可如今,这些原本不该死的突厥倒是惨死在自己之手。

    他大步向前行去,一来是不想让后边的十一看到这般尸横遍野的景象,二来自己也不愿看见自己这“一手笔”。

    身后的十一提着裙摆,山路本就泥泞,再加上他的速度过快,她几乎要跟不上。

    走了一会,他方才察觉自己的步伐过快。

    猛地停了下来,十一没注意眼前长身驻足,一股眼子撞了上去。

    白许转过身来,见她揉着脑袋,仰头看他时,他别过头去,“以后走路不要如此莽撞。”

    十一没有接话,他转了过去,“我们还是赶紧回城吧。”

    “等等……”

    他停住,啻听得背后她的声音,“白郎君,无论如何,我替黎国百姓谢你。”

    她知他本可袖手旁观,可如今却要背上十数万突厥性命,黄泉地府,对于他的这些行径又该如何评判功过是非?

    “十一公主若要谢我,成亲时,赏我杯美酒便好。”

    十一愣住,他同裴玉的婚事不过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又怎么能够作数,况且以苏贵妃从小就招揽裴玉作九皇子的陪读,明显就是看中了他,想让他辅助唐翊。

    若非去年附属国高林在圣人五十寿宴之上请旨求婚大黎公主,而当时处于适婚年纪的只有她,唐景和,以及和唐景和同一年出生的九公主。

    景和乃是苏贵妃之女,自然轮不到她去此般小国,但同样不受宠爱,可九公主至少还有娘亲帮衬,而她无依无靠,一时之间宫中皆传十一公主将要远嫁高林。

    也是在这般的情况下,裴玉入宫叩请圣人赐婚。

    后来在不久后的宫宴上再次见到裴玉,她问他为何如此莽撞定了二人婚事,他说,“总不能看你就这样嫁到蛮荒之国吧。”

    而且她险些都要忘了这件事情。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几乎没有搭话。直到快出这片山丘之际,他才停下脚步。

    “你怎么停下了?”

    “前面再走就是尸海了。”

    他忽然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仰头淡淡地瞧了一眼她,“过来坐坐吧。”

    所以到底是他怕见到这些尸身心有不安还是觉得不该让她见到?

    “十一公主,你这随处发愣的本事可着实是有些厉害。”

    自她今早醒来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难怪她的小册子里的角落处记了一句“毒舌白许。”

    所以昨日她就是和这样一人处了一晚上?

    “可我们也不能就一直呆在此处,这么多人的尸身,即便是清理也要许多天。”

    他微微一笑,“你放心吧,自然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他的话音刚落,女子已经不知何时已然靠近,她脚步极其轻,若非已经在跟前,两人自顾自地说话,着实是没听见。

    十一看向她,她的册子里有记载白许身侧跟着一位女子,一身白衣,头戴帷帽。

    应当是她。但是当她的目光移向她的脚底时,才发现她鞋和裙摆上净得出奇,反观自己同白许的,已然是一片污秽。

    “白许,飞船接口已经从帝都转至洛水,但是我刚刚拿到瞬移工具时,它所剩能量已经不多了。”

    “够我们三人回去吧?”白许问道。

    “够。”他顿了顿,“那就用吧,免得吓……”他后面那几个吓到她还没出来,就又被吞了回去,他险些都要忘了,她此时可是会把这些事情记录在册。

    十一听得一头雾水,二人的对话让她有些不明所以。

    女人微移莲步,走至二人身侧,不知在手间按了些什么,接着立即用修长净白的手抓住二人的肩膀,她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处洛城街道。

    耳畔传来了白许的熟悉的声音,“你去见见那些会为你担心的人,寅时我来接你,到时候能回答你的,我尽量都回答。”

    言下之意,他还是会瞒她,但总比一无所知的好。

    看着白许远去的身影,她连忙取出册子记下今日发生之事。

    日光清和,连着几日未曾见到阳光,如今这样的光亮,仿佛预示着黑暗褪去,光明来临。

    临近正午,街道之上,已经有士兵推着米食在街上分发。

    秋日萧瑟的风凉飕飕地打在她的脸上,周遭争先恐后来拿取饭食之人,无一不是身上带伤。

    战争,到底给所有人带来了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此时还是先找到裴玉才是正紧事。

    一路探听,也没人能知晓他此时在何处。

    直到街上众人突然匍匐下跪,“圣人千秋。”

    她猛地吓了一跳,连忙躲入人群之中跪下匍匐。熟悉的身影在众人的呼声之中,缓缓下了步辇,禁军迅速在他周围集结。

    圣人两鬓发白,比起数月前憔悴了许多。

    即便是以前是再威严的君王,也难免要在这蹉跎艰难的日子里沧桑。

    苏谨搀扶着他,而目光却在四周逡巡。

    十一连忙将头低得更甚。

    “都起来吧,将士们辛苦了。”

    直到唐渊的号令发出,她方才配合众人站起身来。

    年老的君王走上前去,扶起一位失了一只足的兵卫,那人见圣人如此,瞬间感激涕零。

    十一不知此时此刻自己这位阿耶究竟是真心愧疚还是只是帝王权术,安抚民心,毕竟这场动乱全是由他一手促成,而昨日濒临城灭,甚至都未见过他半分影子,直到今日方才出现。

    实在有些讽刺。

    她微微一笑,趁着众人向前涌去之际,默默转身,迎头看见的便是裴玉。

    他此时正在程延郢地搀扶下走向自己。

    十一知道他身上有伤,连忙提起裙摆小跑过去。

    “他,果然让你好好活着。”他上下打量着她,除了身上有些脏外,其余的皆如昨日一般,毫无损伤。

    “裴玉,我又不是去送死,自然是好好活着。”她微微一笑,“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裴玉大抵也猜中了她此时此刻不想被当众认出。

    裴府厢房。

    桌案早已备好茶水吃食,素食淡菜,几个胡饼。

    “十一,实在是裴府把能吃的东西都拿出去了,现在也是艰难。”

    她摇了摇头,“这些已经很好了。”她顿了顿,“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为何又自己出来了?”

    “我派人在城外等你们,却一直没有踪迹。”他又接着道,“景和也在找你,实在没法子了,我才”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去,十一却眸色一红,果然这世间还在乎她死活的只有裴玉和唐景和二人。

    裴玉将胡饼推倒她的身前,“吃点吧,你定然饿了。”

    十一低下头颅,拿起胡饼,胡乱啃着,倒不是饿了,只是怕裴玉看出她此时此刻的窘状。

    直到手中的胡饼吃尽,她方才说了一句,“裴玉,我的长明锁在景和那边,你找个合适的日子将锁上呈圣人,就说我已经死了,因为身体已经腐烂就地埋了。”

    裴玉一时瞪大了眸子,大黎习俗,公主出世,便会命工匠专门打造一刻有名字的长命锁,大多时候都是随身携带,绝不离身。

    他此举无疑是非要离开帝都,断了自己的公主身份。

    “十一,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扼住了她的手臂。

    “裴玉,我本来也不想回去,也觉得没必要有所交代,但我若一直失踪,你便一日是大黎准驸马的身份,我不想耽误你。”

    “耽误?”裴玉竟从未想过这样的字眼会从她嘴里吐出。

    “本来当日你请旨赐婚就是无奈之举,一旦成了驸马,那你的前途就尽毁了,如今这般不是正好,你放心,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我们还可以宫外相见。”

    大黎向来就有驸马不参朝政,不在朝为官的不成文规定。

    裴玉猛地一震,轻然松开抓住她的手掌。他当时不想让她心生愧疚,因此才说了那般话,没想到竟然被她记入心底。

    “十一,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并不是只是在行下策。”裴玉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来。

    “什么意思?”她朱唇微启,言外之意,难道是裴玉一直对她并非朋友道义之情?

    她一时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面对。

    裴玉显然是看出了她此时抗拒的心理,自嘲一笑,嘴里反倒开口,“我诓你的,你倒是当真了。”

    “只是诓我?”

    裴玉点头。

    她瞬时松落了一口气。

    他同她一起长大,他太了解她的脾性,她生性倔强,此时只想离开,若是说了,怕是以后连相见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她根本不会再给他。

    不如先搁着,看着情况再行决定。

    十一看见他眼底的黯淡失落,但朱唇里吐出来的却是,“裴玉,你这玩笑可是过了,以后莫要再说了。”

    她对他没有那种心思,即便他有,她也不能因为多年的感情,给他希望,这样才是对裴玉真正的不公平和耽误。

    许久无话,直到裴玉起身,“你先吃着,我先回去歇着了。”

    十一点了个头,见裴玉离去,此时身体疲累不堪,昨日梦魇缠身,睡得极其不安稳,所以此时上塌倒头睡去。

    醒来之际,已然日落黄昏,透过微开的窗缝,见到苍穹之间染着一片绯色。

    她揉了揉惺忪睡目,不料想一个身影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金相玉映的容颜。

    她吓了一跳,正想高呼,却被他捂住了口舌。

    白许知道她是又忘了他,“我是白许。”

    是她册子里记载的那人。

    “你来作甚?”他修长的手指离开她的脸颊,她大眼熠熠地望着他,开口便问。

    “你看看自己的册子。”白许知道她记录完后必定没有浏览,所以不记得他要来接她一事。

    十一拿起册子,浏览了一番,“既是如此,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白许低眉瞧了她,“我怕某人公主脾性。”

    毒舌白许,果然自己的批注毫无错处。

    难怪册子最后落笔之处默默写了个忍字。

    她挤出一抹假笑,“那倒是难为白郎君在此为我守候多时。”

    白淡淡一笑,“走吧,趁现在无人给你送吃食。”

    十一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裳,透过铜镜,自己头上鬓发早已凌乱,来不及顾念这些,她留了张白纸,“白期于吾,故离,回时不定,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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