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继续一问一答，待到出了飞船，已经深夜。
外边大雪纷飞，十一提着灯笼，站在屋檐之下，静静望着昏暗的苍穹，嘴里哈着白气，望着那厚重的深雪，“白郎君，看来你还是收留我一晚吧。”
大黎虽有夜禁，但她觉得凭着白许的能力要避开巡逻把她送回去应当不难，只是这深雪难行，她倒是不好意思麻烦他送她回去了。
白许静静站在她的身后，“那你随我回去吧。”
十一摇了摇头，“我记得你说飞船之上能源衰竭，我就不去浪费你的能源了。”
满船之人尽皆沉睡，便是为了减少能源损耗。
“这里也有卧榻，我在这里睡一晚，明日清晨，等雪不下了，我便离开，今日谢谢款待。”她微微一笑，今日他算是浪费了许多能源来给她解释，他这人也是奇怪，嘴上不饶人，可是其实做的事情却又都很暖心，怕她不懂，所以才选了个这么一个地方。
“也好。”此间房内温暖，有布暖气，更何况这般的场景，她熟悉，睡得也安稳些。
待到白许离去，她画下白许的样子，记录下他的样貌特征，又将刚才与他的对话看了数次，方才睡下。
迷糊之间，眼前又是那场大火，暴雨，雷鸣，她沾着满手的鲜血，跪在湿淋淋的地上，泪眼朦胧，拼命地擦去那地上刺眼的红。
直到有人焦灼地唤着她的名字，“十一，十一。”
她才恍然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惊魂未定，一束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微睁眸子，才发现他身侧唤醒他的是个男子，而那男子同她书册上记载的白许的样貌一模一样。
原来又是那场梦魇，可是以前只有打雷下雨之际，她才会犯，如今连这瑞雪之日，她也睡得不安稳了吗？
“雪天也如此？”
白许的声音不大，十一却听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我梦魇一事？”十一这才想起自己小册上的记录。她转头透着微开的窗扉看向外边，雪依旧在落。
“对了，你不是回去了，怎么又过来了？”此时此刻，外边如此境况，出行并不方便，他应当是从飞船内过来的。
“我忘了拿东西，回来拿罢了。”他道，却始终将目光定格在她身上。
她难道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她双手摸了摸脸颊，并无什么，“白郎君，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已过及笄之年，若是在大黎人的眼中，她这般同一个陌生男子在深夜共处一室，怕是早已惹得非议。
白许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大黎的民风开放，可是男女大防依旧在，他不该此时还在此处。
“你同我去飞船上吧。”
“老毛病了，这里并无雷雨，我亦是如此，上了飞船也睡不好。”她顿了顿，“何况，也快天亮了。”
“你既然知道是个毛病，那就该治。”他冷不丁地盯着她看，眼底仿佛有了几分愠气。
“白许，我治过了，我以前偷溜出宫时，就去找过当时上都最有名的大夫，可是他也束手无策，说是……”她说到此处是缄口，她这是心病，她连唐景和都没说过，不知为何竟对他脱口而出。
“心病，对吧。”她说不出口的话，便由他来说，当年飞船故障，他不过是离开了几日不曾守着她，再出来时，她的母妃已经在漫天大火中丧生，她也因此一到雷雨夜里就难寐。
往年这雷雨夜里也不算多，可如今她甚至连普通的日子里都这般难以入眠。
“白郎君，你是神通广大，可这心病，你怕是没办法吧。”她淡淡地道。
“我若说，我有办法呢？你可愿意和我去治？”他的话虽是询问之意，可口气却是硬邦邦的，仿佛一定要答应他一般。
十一不知道他这是救护弱小的心又犯了，还是当真是在关心她呢？
“你若有法子，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我只怕你到时候会嫌我浪费你们的能源。”她故意试探性地问了问，毕竟他嘴里不饶人的本事她也是见过的。
他撇开眸子，“你放心吧，费不了多少能源，你这小女娘治个病而已。”
这口气，才像他。
电梯停留在了三十层，还未出电梯，空气之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白许站在她的身侧，“这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们逃离的家乡毒气弥漫，因此进医院前都要先消毒，虽然此时已经在飞船之上，但这个习惯依旧是保留了下来。”
二人刚出电梯，电梯口便是一房间，房内灯光倏然亮起，粉末状的消毒水在二人身上淋过，十一啻觉得全身上下都是一股难闻的气味。
“走吧。”
“走？不是要涂什么消毒水？”
“已经涂过了，因为该液体类似粉末大小所以你没感觉，但是你身上味道你应当闻得到。”
“那这气味何时能消散？”
“过一会。”
二人说着，已走出房间。
房间之外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直到白许走至一侧不知按了下什么东西，三十层楼才恍然亮了起来，如同白昼，一座又一座的如蛋的建筑方才呈现在眼前。
仿若置身于他给她所放的片中，周遭一切都和大黎完全不同。
银色，白色充斥着眼底。
十一扯了扯白许的宽大的衣角，“你这不是浪费能源？你不是有那叫手表的东西，能发出光源？”她若是没记错，那日的纪录片里便是这般叫的。
白许抬起手表，“你放心吧，这是感应光源，等我们进了那处，这里感应无人，自然会关电，不会浪费能源。”
“哦。”她这才想起自己所载，似乎在飞船一层的走廊，似乎也是如同这般，需得有人才会有光。
走了一会，便见一造型独特，像一把长梭般样子的建筑立在眼前，白许站到跟前，输了密码，通过外机的扫描，一道声响发出，“确认身份，获得使用管理权。”
跟着白许在这复杂的道路中左拐右绕，方才在一处紧闭的门前停下。
她目光所及，“梦疗——精神科。”
十一刚才紧跟着她的步伐，根本没留心其他地方的文字，如今一见这两字，心底有些疑惑。
“为何是精神科？”
白许这才意识到因为自己手表的翻译，所以她此时读得懂那精神二字。
而在大黎，只有疯子方才会被称为“精神有疾。”
“郎君觉得我的梦魇会使我沦落成疯子？”
白许一时觉得头疼，十一怎么就解读成了这样？
“唐小娘子，精神科在我家乡并非疯子之意，乃是一种普通疾病，类之于风寒那般常见，而你的梦魇是心病亦属于此类。”
毕竟是颠覆她认知的事情，白许还是耐心地给她做了解释。
她这才半信半疑地同他进了里边。
但仍旧停留在了门口之处。未在深入。
白许知道她真怕别人以为她是个疯子，所以先进了里头，原本垂丧脑袋的类人机器在白许的操作下抬起了头颅，“您好，白先生。”
“请问来问诊的是您吗？”
“是。”
十一站在门口，一时诧异明明来问诊的就不是他，为何他要说是他自己。
“请问您有什么症状不舒服，或者是有什么伤心事可以告诉我们，我们这边再为您诊断是否需要进行梦疗。”
“我这几日总是忧思飞船能源一事，有些夜不能寐。”
“听您这么说，我们也很伤心，但这事情怕是无法用梦疗来解决，也不建议您用造梦器逃避现实。”
白许转过头来，“唐小娘子，看清楚了吗？我可问诊了，若是疯子，也是我陪你一起成为疯子。”
十一站得不远，二人对话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算是弄明白白许为何非要自己问诊了，他怕她觉得在此处问诊的必然是疯子。
心下一暖，嘴里不饶人，可是所行所作之事却又处处为她着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单对她一人如此？还是对所有人他都这般？
她缓缓走近，却见那机器医生又朝白许问了一句，“白先生，你心率……”
“她要问诊。”他冷不丁抛出一句话，连忙把手撤离桌面，桌面上也有诊疗器。
十一倒是挺好奇这位大夫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就站在她的跟前，何况自己去这般听人隐私，似乎也并不大好。
“白先生不好意思，我并未查询到这位小姐的任何信息，不知是不是我的信息库出了问题，要不请您将手掌附在此处，我用指纹为您再查询一次。”
十一目光看向一侧的手掌凹陷处，正欲覆上手去，却被白许阻止。
“你不用查了，她是外星球的人。”
“那白先生，梦疗项目暂时不接受非本星球人医治，请您带她回去吧。”
“我不能来，就没有例外吗？”十一眼眸早已瞥向他，见他脸色丝毫无变，必然有备而来。
“当然有例外，若您是白先生在别的星球依照别的星球的法律所结的伴侣，在此处也可接受治疗。”
所以，他总不会是要谎称自己是他的妻子？十一被自己这念头吓到。
白许没有说话，而是在手表投影出的飘浮界面中打字，界面上的字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堆不像文字的东西，她看不懂，亦没有翻译，啻见他在上方快速地输入，那机器人像是接收到了什么讯息。
“不好意思，白先生拥有特权，已说明原因，您可以在此医治。”
十一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白许是对她做了什么？怎么顷刻之间她又成了可医治的人群了？
“你，不会是通过那写字说我是你的夫人？”
白许拉过一侧的椅子，坐了下来，半是玩笑的口气，“怎么？唐娘子这么想当白某的夫人？”
十一气结，就不该问这人，嘴上便宜他是一点也不落下，无论他使了怎么样的手段，反正能医她就好。
“小姐，请您叙述下您的症状。”
“算是夜不能寐吧，即便睡着了也总会被梦惊醒，以前是在雷雨夜，最近好似就算不是雷雨夜亦是如此。”
“那是何梦魇？”
“梦中有血，好似又有死人，下着倾盆大雨，好像还打着雷，好像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我记不清楚了。”她倏然觉得头隐隐做疼，只要回忆这般的事情，就觉得脑海之中被大石碾压。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七年前。”白许见她回忆得极其不舒服，索性替她说了，“我来替她答，你问我就行。”
他替她答，这是何道理？
“可是白先生，您确定您了解患者的一切信息吗？”
白许淡道，“我答不上来再说。”
“那出现这症状前后出现了何事？”
“她的母亲死于一场大火，她忘了那日所有事情，但是除了那日之事，其余的她都记得。”
十一静静地凝视着他，白许说得分毫无错，她确实是忘了那日所有的前尘往事，他连这事都知道？
“看起来是心病，确实是可入梦治疗，但鉴于唐小姐并非该星球上之人，在教育阶段应当未曾接受过梦境训练，建议入梦医疗前先进行训练。”
“梦疗？梦境训练？是真的在梦里进行？”她从未听过如此的治病方式，刚才见到这词时便有此疑问。
“对。”白许答道，他站了起来，“我们在教育阶段就会有选修梦境训练的课程，经过训练的人可以掌控自己的梦境，但即便不能掌握梦境，最起码要能在梦境里边有清楚的意识，方能入梦诊疗，否则容易迷失在梦中。”
十一眼前一亮，这般新奇的言论到底是第一次听到，“那岂非我以后做梦可以掌控自己的梦境，在自己的梦里为所欲为？”她顿了顿，“那你需要训练吗？”
白许摇了摇头，他孩童时期就经过训练，很早就能控制自己的梦境，不过这为所欲为这词怕也只有她才能说得出来。
“梦境掌控，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但你若信我，我带你入梦，辅助你训练。”
她自然信他，十一也没有想到，自己下意识就是这个念头，虽然自己想不起来同他的任何事情，但是根据册上记载和今日他的种种言行，她就是莫名的信他。
“白先生，如若您要带这位小姐入梦训练，需要出示您的梦境训练师的相关证件。”
白许在手表上划了几下，啻见它的证件已经被投映在了半空之中。
“一级造梦师。唐小姐，白先生的证件就算带十个人进去历练都没有问题。”
十一虽然不清楚这是怎么样的证件，但是一级，在朝廷之中，官员也是一级品阶最高，可见他在这领域已经是塔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