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装潢上来看，瓶盖集市其实与平凡的民间集市别无二致，门店和摊位曲曲折折塞满了整条巷道，留给行人一条艰难的通行道，但也根本不影响它的热闹和喧嚣。
行人摩肩接踵，敖如斯透过攒动的人群，一直望到巷子深处，漆黑而又深不见底，他想要找的人，可能就是那个摆地摊的披着兽皮的尖嘴猴腮的老妇，也可能是带着意味深长笑容立在门口抽烟的圆脸男，甚至可能是一个手脚利落搅动油锅的青年，所有人都带着无形面具，把尖嘴獠牙隐藏在闪烁的霓虹灯下面。
瓶盖夜市晃眼，吵闹，刺鼻，但这里可以交易一切，包括食物、医药、生物，以及尸体。
这里还有这个末世的珍贵的东西——音乐。在瓶盖集市，有一支常年驻扎于此的乐队，和他们开办的酒馆同名，都叫做Redeem。
伊莎在古地球的宗教书上经常读到这个词，是赎罪的意思。在慈善学校读书时，班上不少同学都喜欢这个乐队，还去夜市听过他们的表演。伊莎曾向赫丽尔斯提起过这个想法，而赫丽尔斯以伊莎未成年的借口拒绝了。
伊莎的视线完全被人群阻绝，LED灯商牌勾勒出店名，半张的店门飘出缕缕白烟，蒸腾出各类味道。伊莎在其中闻到了鱼腥草的腥味，腐烂的尸臭味，以及浓重的辣椒粉，勾得她打了咳嗽连连。
敖如斯递来探寻的目光，在人群中俯下身，贴到她耳边：“受凉了？”
伊莎咳得眼泪汪汪，眼睛里盈满水珠，亮澄澄一片，毫无杂念直视着敖如斯，小声抱怨：“不是，辣椒太呛了。”
她闻到敖如斯身上辛凉的薄荷味，头脑顿时清明不少，于是保持着这个距离，像小猫一样吸着薄荷。
突然，巷子深处爆发一阵喧闹，一个满身伤痕的男人被扔出来，人们嘲笑着绕过他，“又赌光了，败家子。”
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人大声叫道：“Redeem开唱了！快走！”人流顿时涌动起来，无数人着急地往里拥挤，那个重伤的男人被踩了一脚又一脚，痛苦地站起来，逆着人流蹒跚走出。伊莎发现他有一头纯黑色的头发。
人群缝隙逐渐被填满，伊莎被一名壮实的灰发男性一手扒开，敖如斯眼疾手快拉出她，于是她被迫牢牢嵌敖如斯的怀里。
“去看吗？”敖如斯低头，征询意见。
伊莎想也没想就应了，被人群裹挟着前进，一路来到酒馆门口，牌匾除了Redeem几个大字，还有一个形状诡异的人形图，笔画简陋，但仍能辨别出是一个正在受刑的男性，右边绘制着一个被钉在墙上的幼童，令伊莎想起古地球宗教书里的插图。
伊莎低声自言自语：“好熟悉。”
“左边是耶稣受难图。”敖如斯肯定地说。
伊莎往里走的脚步一滞，下意识放大的瞳孔紧紧锁定了敖如斯。
敖如斯似能想她所想，用温柔又坦然的目光回以她，仿佛在说，回去再讲。
酒馆舞台已经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伊莎和敖如斯在外围找了个脏兮兮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一坐下敖如斯就拿出纸巾把桌子里里外外擦了三遍。
伊莎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走神。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Redeem乐队正在演唱一首千年前的民谣，主唱是个长发飘飘的西方女性，她五官冷而寡淡，不带一丝表情，无欲无求，吟唱时微微睁眼，垂眼看着台下的观众，仿佛悲悯众生的女神。
平静的长调和主唱空灵的嗓音，让人无端沉浸，仿佛在这个片刻能得到平和和宁静，酒馆里的人无一不是沉醉之色，嘴角洋溢着如出一辙的幸福微笑，甚至高高举起了双手，仿佛沐浴圣光。
伊莎观察着大家沉浸在圣洁洗礼般的笑容，转头看见敖如斯如常面色，还递给伊莎保温杯示意她喝水，他此前自觉地主动提出帮伊莎背包。他神色过于平淡，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伊莎突然打了个冷战。
延长的尾音在伊莎听来，不再是悠扬，而是诡异和凄厉。
伊莎抓住了敖如斯的手，让他把保温杯装回书包，神色凝重地起身：“我们走。”
伊莎一直牵着敖如斯走出酒馆，头也没回，“回去和你详细说。”
伊莎知道这里面有太多深藏的危险和她不可触碰的秘密，她现在仿佛站在悬崖边，她有强烈的离开此处再也不踏入的欲望。但是她想起自己还有个同伴，于是她绅士至极地询问敖如斯：“抱歉，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逛的吗？”
敖如斯看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聪明如她，可能已经猜到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是他有信心不会让她受到伤害，于是他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你还没有吃晚饭，伊莎。我们去买点吃的，再看看你最爱的二手书摊吧。”
伊莎在瓶盖市场的一整晚都黏在敖如斯身边，她总担心离开保镖身边就会遭遇不测，敖如斯想让她放松些，给她买了好些美食，虽然被她浅尝辄止之后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就连最爱的二手书摊她都没心情细逛，随手拿了几本经典小说就拉着敖如斯要回家。
伊莎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甚至反锁上了。换了鞋就拉着敖如斯径直走到房间最里面，掀开帘子就坐在了自己的床上：“随便坐。”
敖如斯刚规规矩矩坐下。伊莎就凑近他，小声地问：“你知道光明教吗？”
敖如斯点点头。
“你竟然知道，敖如斯！它不是个□□吗？你还是不是帝国的守法好公民啦？”伊莎佯装震惊，却忘了自己才是那个危险话题的发起者。
敖如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伊莎便知道这里面又有许多无法让她知晓的秘密，于是她懂事地自顾自说起来：“我也不应该知道的。可是我的老师曾跟我提起过——我最喜欢的老师，他教我们物理学课程——但他拥有很多人文学科与社会学科知识，这在这个时代很少见。”
“我在他的书柜里发现过很多禁书，包括《圣经》，我在里面翻到了一张老师留下的便条，大意是：救世主的存在，是这个时代缔造的谎言，光明教在为天助纣为虐。”
敖如斯：“你的老师很聪明。”
“如今我们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要同心同力，对吗？”伊莎想要得到敖如斯的承诺。
敖如斯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我不会背叛你的。”
他是如此坚定而诚恳，仿佛在对天起誓。
伊莎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默默在心中把敖如斯的可信度加到了百分之七十，然后利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拉出床底柜子。
敖如斯伸手去拉她：“地上脏。”
“你每天都拖地诶敖如斯，这可是你拖的地。”伊莎从不质疑敖如斯的洁癖程度，毕竟他洗澡甚至比自己还久。
敖如斯有些无奈，又说：“地上凉。”
伊莎觉得确实有点冻屁股，于是默默蹲起，看周边没有能坐下的地方，于是一屁股又坐在了敖如斯的拖鞋上，“这下好啦”，然后开心地继续在箱子里翻找东西。
敖如斯：……
他有时候真觉得伊莎思路很奇特。在异性相处方面，伊莎有时边界感极强，有些时候又天真得让人无法责怪。
伊莎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藏——一本硬壳精装，甚至有金色纹理书皮的《圣经》，“你读过么？”
敖如斯坦诚地说：“读过。”
“你身边人都读吗？”
“嗯。”
“原来上层社会也会读这个，我以为只有边缘区的人们才会如此。我也读了《圣经》，却不懂为何光明教的人奉它为圭臬。”伊莎若有所思。
敖如斯：“这是很奇怪，但却很普遍。”
“我们都知道，这个时代是没有神，也没有信仰的。我们的帝国集中资源发展科技，特别是对抗核污染和进行环境修复的科技，思想文化方面的东西几乎停滞了。”
“但是宗教却故态复萌……”
伊莎自言自语，边思考边呓语，神情轻松，不过敖如斯却紧张起来，他知道伊莎要对他袒露一些秘密，这些秘密甚至是她存在的一部分。
“我读初中的时候，邻居家是一户一家三口，那户人家有一个可爱的黄发宝贝，他最爱黏着我听故事。”
“你讲故事确实很好听。”敖如斯微微笑起来。
“谢谢你，但是不要转移话题——小孩十岁时失踪了，叔叔出去找孩子，再没回来过。那段时间我吓得睡不着觉，到现在也经常梦见。军方也负责边缘区的治安，赫丽尔斯甚至都来探查了，她让我好好陪阿姨。可是第二天，阿姨也疯了，整天盘坐在校门口，像接儿子放学。后来，她独自一人离开了边缘区。”
敖如斯的表情变得凝重，他难以想象十几岁的伊莎是如何承受那种恐惧和悲伤，如今的她成熟又沉静，不知是一个人熬过了多少个难眠的夜。
伊莎低下头，两鬓的发散下来，遮盖住她眼中的神情，“谁都不知道，她离开的前一晚，找过我。”
伊莎转过身，直视敖如斯，把那本厚重的《圣经》轻轻放在了他的腿上。
“她给了我这个，说她要去帝都了，让我保护好自己。”
“她还说，天堂地狱，一念之间。”
“我直觉她是去帝都找孩子了，或者说是去寻找真相。”
“这些事情联系起来，都与光明教有关。我现在具体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宗教，帝国法律禁止信教，所以人人不敢张扬，但其实欲盖弥彰，尤其是边缘区，我身边应该就有众多信徒。敖如斯，你来自帝都，我想你肯定知道很多。”
敖如斯说：“你觉得Redeem是一个渠道吗？”
伊莎缓缓点头：“是。我没有机会接触到那些深层次的东西，以我目前的能力，我也不敢去触碰，但是有一天，我想我会努力去弄明白这里面的真相。”
敖如斯心中有一股缓慢而平稳的水流淌过，他又一次看见了伊莎身上那种独特的、仿佛来自于古地球的品质——仿佛带着他无法抗拒的引力。
作为一个古地球复古主义者，他对于伊莎的感情，越来越类似于对有着绿草碧浪的地球。小时候，他经常待在大宅中央的花园里，那里模拟着古地球生态，满园春色，他躺在巨大的草坪上，听着鸟鸣，听溪流拍打石阶。他经常静静呆一天，不说一句话，生怕惊扰了这种宁静，他想守护这一切。他想，自己对伊莎的感情也是如此。
他的目光像冬天的阳光，没有温度，但是足够明亮，拂在伊莎面庞上。
“有很多话我现在不能对你说。但我向你保证，等一个时机，我会告诉你我的一切，你一定会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