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贺子衿齿关紧咬,疾速扬鞭,黑马冲向黄羊群。快蹄下烟沙四溢,打破了几人初现雏形的黄羊围,惊得野生动物们从地平线上跃起,蹄子乱踢,没头苍蝇般逃往各个方向,离山关的达蒙更远了。

    猎场之上,瞬间像是倾倒了一盘散沙。

    外围的汉子们大都紧急勒马,在原地踱着步,面面相觑。

    他们原以为,大君带七太子来冬狩,不过是为了让他感受一下,宿州剽悍的猎户氛围。再不然,就是让大太子拿几只黄羊练练手,好等开春后,随着莫日根,一起去镇北关的天狼骑,锻炼能力。

    谁知七太子眼眶一红,背起长弓,纵马冲进了黄羊群中。

    贺子衿身后,阿尔斯楞的箭矢,破风而来,堪堪擦过马腹,在他靴侧留下一瞬的热度。

    小黑嘶鸣一声,为避开利器的锋芒,改变了奔跑的轨迹。

    一箭之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瞬间站在了黄羊群的背后。

    贺子衿勾了勾唇角,心情复杂。他心知阿尔斯楞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判断出了羊群奔跑的方向,这才射出一箭,逼着自己□□的黑马更正跑向,更是让贺子衿离猎物,更近了一步。

    或者说,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小儿子,向长子的胜利果实,推近了一步。

    逼着贺子衿猎杀黄羊,抢达蒙的风头。

    山关处的达蒙,坐在马背上,眼中只有贺子衿纵马逼近羊群的轨迹,心中不由得怒火上蹿。

    要是让这个离开家乡、离开围猎场十三年的异母弟弟,以生疏的劈砍动作,抢在自己前头收获了几头猎物,到时候传出去,受全天下嘲笑的人,当然只会是他达蒙!

    眼见围猎已经泡汤,事态如此,浅金色长袍的储君,也就策动枣红马,奔出了藏身之处。

    两道身影,一金一红,从两头分别包抄。正中的黄羊群,俯瞰而去,只如一堆散乱的黑点,高速移动着。

    宿州马跑起来快得像风,贺子衿束起的青丝飘拂到额前。男人俯身马背,专注地盯着离自己愈来愈近的黄羊。

    眼尾的视野边缘,忽地闪过一抹明艳色彩,深蓝混着桃红。

    山丘之上,秦鉴澜忍不住挺直了腰背,直直将全局收进眼底,暗自揪心。

    如果贺子衿在围猎时受了伤,就此再次改变剧情线,后续的事情,也许是他们都承担不起的。

    她和努图格沁·萨仁,在场唯二的女眷,高高地并排坐在山上,俯瞰底下的马奔狗跳、黄羊四散。

    中年女子雍容华贵,端着漆金的白瓷茶盏,锋锐的眉眼沉在低头的阴影中,柔声道:“秦姑娘,你好生陪着我聊聊天,让那帮汉子自个儿去争抢么。”

    言下之意,要秦鉴澜收回目光,别管猎场上那些事。

    她也就只得抿唇一笑,耐着性子,学着贺子衿的称谓,应和道:“皇……额吉,有幸跟着贺子衿来到这里,离开剡都,真好。”

    这句话真假掺半,好的是她从剡都局内跳脱出来,不好的是,她隐约发觉,自己又跳进了另一个复杂的局。

    萨仁亦是头戴华冠,只是颊侧的链坠上,玛瑙和翡翠的颜色都略暗一些,不招摇,却恰好衬得她已经显出点老态的脸更端庄。中年女子举手投足间,处处流露出贵族的意味,倒逼秦鉴澜变得拘谨许多,动作都轻手轻脚的,生怕自己在萨仁面前露怯。

    幸好这位宿州皇后的都城话讲得一般,带着点雪原上的口音,对秦鉴澜说的话也就少了许多。

    萨仁笑道:“回来就好,宿州始终是□□/的家。”

    秦鉴澜低下头,抿了一口温热的清茶。舌尖漫开宿州雪芽的清香,回味又有清爽的余甘,一路奔下喉咙。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旁边的女人放下茶盏,故作忧心忡忡:“秦姑娘,你与□□/成亲还没多久,大君就让我献舞姬进帐子,真是多有不妥的。”

    难为她主动提起这茬,萨仁不说,秦鉴澜都快忘了,还有那个乖巧的舞姬。

    心下又是一揪,莫名其妙的。

    她也就顺着萨仁的话头,假装大方道:“正好我整日忙于府邸事务,有个人陪陪他,也挺好的。”

    听闻此言,这边的萨仁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还是春风,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秦鉴澜暗自觉得,她家族准备好献上去讨好阿尔斯楞的玩物,却被大君冷冰冰地撇到一边,大概也有诸多不快。

    按理来说,萨仁的家族、大君、贺子衿的三方势力中,她和贺子衿应该是最不争不闹的那一方,乱世之中但求保命,但因为大君的举动,莫名其妙被卷入了争斗,实在令人头痛。

    女人之间还断断续续地说着闲话,阳光和煦,晒得秦鉴澜的脸颊暖暖的,几乎让她忘却了,这是冬狩场。

    山谷中蓦地传出一声狠厉的爆喝,吓得秦鉴澜手一抖,茶水倾泼半杯。

    萨仁原本端坐着,遥遥投去一瞥,也不由得轻轻搁下茶盏,涵烟眉微蹙。

    山上的两人,眼见枣红马全力狂奔,却猛地一斜,差点绊倒在地。

    达蒙原本挽满了一轮长弓,正准备射箭,这下几乎被自己的马儿甩出马背,箭矢脱力飞出,歪斜着插进雪壳。

    身前的黄羊鸣叫一声,瞅着空当,扭身跑远了。

    金袍的储君急忙拉紧缰绳,磕磕绊绊地停下,口中厉声喝道:“贺子衿!你干什么!”

    男人隔着一段距离,转过身来。

    贺子衿立在马背上,冬风扯动着深红色皮袍,呼呼飞舞。

    手中的桐木长弓,紧绷的弓弦轻振,射出的箭矢落在枣红马的腿前,正是阻挡达蒙猎杀黄羊、取得功名的元凶。

    猎猎风动,贺子衿颀长的身形逆着日光,按捺着怒气,声色喑哑:“你忘了规矩么?达蒙!那只黄羊怀孕了!”

    数秒以前,黑马和枣红马,分别拦在黄羊群的两端。

    眼见自己已经傍近羊群,达蒙策马奔出。黄羊向两旁避开,男人却早已盯紧了目标。达蒙拉开长弓,锋芒直指雪原之上,一只拖着因怀孕而臃肿的躯体,奔跑速度明显比同类慢了一大截的母羊。

    眼见猎物唾手可得,长空之上,蓦地发出一箭,凶险地插在枣红马的腿前。

    前端没入雪地,出露在外的一截箭羽还在颤动,带着危险的警告意味。

    枣红马嘶鸣着抬起前蹄,马背骤然抬起,差点将达蒙甩落在地。

    拉弓的手猛然一抖,志得意满的一箭,绵软无力地飞到身旁。

    金袍的储君怒不可遏,抬起头来,正正对上贺子衿一双暗沉的桃花眸。

    “宿州猎户规矩,黄羊围,一不赶尽杀绝,二不杀羊羔,三不杀怀孕的母羊,”贺子衿缓缓垂下手中的桐木长弓,薄唇翕阖,隐约可寻怒意,“留着生灵的后路,待到来年开春,黄羊才会再来,牧民才有活计。”

    一字一句,犹如在背诵着什么。

    记忆中的年轻女子,侧脸融入夕照,将他抱在怀里,靠在他耳边,轻柔地念着:“宿州猎户规矩……”

    在他和额吉身后,掠过初秋的凉风。高至男孩颌下的牧草,一圈圈地漾开深绿的波浪,美不胜收。

    达蒙不屑地咧开唇角,森冷地笑道:“还敢狡辩!分明是你眼红我快要捕到黄羊,就拿出所谓的规矩,妄想压我!”

    马背上的金袍男人转过头,两人争执的短短数十秒内,黄羊早已奔逃向前,拥挤着跑向出山的狭窄缺口。

    眼见此景,心高气傲的大太子,也不得不将突发事件搁到一旁,牵着缰绳,急急追向山关。

    贺子衿目送着枣红马在视线中逐渐缩小,无所谓地牵着缰绳,缓慢踱步。

    方才那只怀孕的母羊,早已不见踪影。

    其实他不该如此冲动。既然早已清楚,这场所谓的冬狩,大概就是给达蒙一展身手的场合,他又何必急着赶上前来。

    但在那个瞬间,他桃花眸中,倒映出面色哀怖的母羊面孔,一时没能忍住。

    分明他从小到大,学得最深、最透彻的,本就应该是那个“忍”字——

    长靴底下,忽然蹭过一个柔软的东西。

    贺子衿低下头,只见一道黄褐色的巨大身影,贴着地面,迅疾驰过。

    草原犬身形健硕,一眼看过去,竟像是一头幼小的牛犊。

    他略微一怔,立刻扬鞭道:“驾!”

    莫日根放下圈在口中、借此发出呼哨声的两根手指,策马退至大君身后,忽觉身上一寒。

    居高临下地,萨仁毫无波动的目光,扫过放出猎犬的天狼骑将领,随即缓缓收回,令他紧绷了一瞬。

    阿尔斯楞毫不在意,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拊掌洪声而笑:“精彩!精彩!”

    大君的近卫,努图格沁·费什坦站在一旁,拉着缰绳,一时无言。

    无人知晓,雄狮大君这两句赞赏的喝彩,到底是为何而发出。

    莫日根默默地垂下头。方才大君挥了下手,要他放出猎犬。

    眼见着刚松懈下来的七太子,立即赶上前去。

    宿州的黄羊围,自古以来,便是赛弓、赛马、赛狗的娱乐。一早被召集的汉子们都带着自家喂养的狗,达蒙埋伏在山口时,自然也带了两只巨犬。只是局面突变,无人轻举妄动,自然也不敢放出,早已躁动不安、不断地在原地转着圈的猎犬。

    大君这一下令,他手中的这条猎犬是放出去了,况且离贺子衿最近,明摆着就是要帮贺子衿扑倒黄羊的样子。

    也难怪萨仁突然扫了他们一眼,神色高深莫测。

    莫日根焦灼地揪着粗糙的缰绳,紧盯着山谷中,不知事情会走向哪一步。

    一前一后,两匹马儿迅速拉近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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