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扬镳

    宿州都城的殿宇,修建在古城中心拔起的山丘上,坐拥高出地面一截的地势,天生就带着易守难攻的优越。

    贺子衿的寝殿,实际上只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偏殿,占据着半山腰的一点空地。也正因位置偏僻,在他留剡期间,才得以空置了十三年之久,而没被其他人找个什么名头占了。

    他那天得知观星楼并非他和秦鉴澜歇脚的地方,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或许大君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偏殿,只等七太子回宫。

    反观大君的寝宫,矗立山巅,旁边就是观星楼的高塔,饱览整座都城的景观。

    薄日拨开云雾,喷出一点橘红。银纹玄衣的男人,顺着石子宫道,向上攀爬。

    他走之前,还特地回过身望了一眼,确认自己关好了殿门。

    昨夜隔着半透明的纱帘,秦鉴澜和他剑拔弩张。

    明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一句“我要和离”,听不出什么情感。

    正中他下怀。

    实际上帐内的贺子衿,听见她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心中没来由地一软。

    帐外像缩了只刺猬,警惕地蜷起来,把整身的尖刺展露给贺子衿。他却只是看见,暗处的刺猬眼睛,闪闪发亮。

    但男人阖上眸,断然道:“不行。”

    “你觉得这样缠着,很有意思么?”外头的女子,语气像是在好好和他讲道理,“我现在想回镇北关了。”

    “你到了这里,已经走不了了。”贺子衿顺着她的话,明明白白地给她罗列理由,“大君知道你是秦将军的女儿,必定会留个心眼。他又怎会那么轻易,就肯放你离开宿州?”

    贺子衿说得在理,那边的秦鉴澜,抱着被褥一言不发,绕到寝殿的另一边去了。

    空荡荡的寝殿,本就只有一张雕花木床。偏偏她怒上心头,一意绕着贺子衿走。

    他知道秦鉴澜无处可去,也不追出来拦她。听见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就知道她总算折腾完毕,沉沉入梦了。

    贺子衿靠在枕头上,却是一夜未眠。两道剑眉像打了结,桃花眼底,沉沉地坠着看不清的心事,狭长幽暗。

    殿外的雄鸡才啼过三声,贺子衿已经起床,整理着玄衣的袍襟,准备赴大君的约。

    他刚绕过床边一人多高的屏风,就看见秦鉴澜趴在他们前夜交谈的那张八仙桌上,脑袋往一边耷拉着,睡得很沉。

    原本披在肩头的被褥,顺着她身体的弧度滑落,掉在了脚边,胡乱堆成浅色的一团。

    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整齐地排列,在柔软的侧脸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万分恬静。

    如同小刺猬翻过了身,向他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可惜如此放松的一幕,只出现在她沉睡时。

    他强忍着伸出手去戳她脸颊的冲动,望了一会,齿间流转过一声轻叹。

    接着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杯子,轻手轻脚地,盖在她相比初见时,又消瘦了几分的肩上。

    临走之前,玄衣男人回过头。

    寝殿老旧的深红木门紧闭着,侍女也还没起来,院内空无一人,满目是皎洁的雪。

    他动了动唇,喃喃道:“秦鉴澜,后会无期。”

    贺子衿攀上石阶时,日光拨开云雾,落在他额前,暖洋洋的。

    侍女见到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雪原上,远远地屈膝,福着身子。

    男人仰起头,巨大的殿门,就矗在他身前,訇然洞开。

    一眼看去,两侧墙壁都悬着宫灯,却没点亮。

    显得室内诺大的空间,阴森可怖。

    隔着长廊,宫殿深处,传出一声清嗓子的咳嗽,嘶哑低沉。

    贺子衿拱手至襟前,桃花眸转向门槛前的雪地,谨慎地唤道:“大君。”

    玄衣缎靴跨过门槛,细长的侧影,转瞬融于黑暗。

    再不可见。

    再不可见……

    侧坐在马背上的女子,美面藏在随晨风拂动的暗蓝色面纱下,白皙藕臂伸向旁边,轻轻搂住栗花马的脖颈。

    前头牵马的青衫年轻人,感受到栗花马不耐烦地一甩颈子,回过眼来。

    年轻人随即耷下脸来,作哭丧状:“姑奶奶,你侧着坐也就罢了,戴着面纱也就罢了,还不看看这街上哪有人抓着马脖子骑马的,真不嫌自己太显眼啊!”

    “你懂个头,”秦鉴澜抱着马脖子,气冲冲地反诘,“这样才能显出我是个贵族,不但侧着坐马,还害怕跌下来!”

    话虽如此,她在面纱下,还是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番。

    太阳已经高过了树梢,但城中的百姓大都还沉浸在早上集市的氛围里,街上行人略少。

    即便如此,栗花马经过的时候,还是收获了路人的频频回头。

    道伦梯布拉着手心粗糙的缰绳,继续插科打诨:“早知道你这么高调,我就不应该答应帮你!这可是掉头的事!”

    “怎么会?这里现在又没人通缉我,”秦鉴澜拉紧了皮袍,抵御雪原的冬风,嘴上还在强词夺理,“我要是不帮你,你也会掉头。”

    现在的宿州,明面是没人通缉她;但想想就知道,知道她身份的大君,断然不会真的让她离开宿州,又怎么不算对她的禁足令呢。

    栗花马慢慢地行走着,道伦梯布哼了一声:“是是是,要不是有你说服贺子衿,我们三个人,说不定明天就会没命。”

    昨天黄羊围,贺子衿从半空中扑抱黄羊,在权贵面前狠狠地逞了一回英雄。接着摔倒昏迷,被阿尔斯楞一把扔到马背上,先行带着他回寝殿,见太医去了。

    秦鉴澜很晚才回到寝殿,一进门就撞破了他和舞姬柳都灵的事。

    糟心之下,她好歹控制着情绪,说服贺子衿,装成看得懂羊皮卷的样子,把自己所知道的转告给宿州大君,暂且保下他自己和道伦梯布的性命。

    一套摒弃情感波动的操作,让道伦梯布也不由得暗自赞叹。

    青衣男子站在栗花马旁,听她一字不落地复述完昨夜和贺子衿对峙的全过程,花式吹她彩虹屁之余,还不忘摩拳擦掌地替秦鉴澜讨伐道:“能娶到这样的姑娘,还去找萨仁家献上来的舞姬,贺子衿这个没脑子的家伙,真不怕被对方反咬一口!”

    秦鉴澜侧坐在马背上,本来想开口反驳,说贺子衿和她之间本来没感情,都是逢场作戏。

    最后却只是低着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快牵马出发。

    秦鉴澜冬狩夜归,她当时被拉上莫日根的马背,坐的马不如大君的马快,这是事实。

    但更重要的是,进了皇宫,她第一时间去的不是七太子的寝殿,而是观星楼。

    青衣男子一脸讶异,但还是给秦鉴澜开了门。

    见她一身宿州贵族的传统服饰,头上配套的玛瑙翡翠帽却不翼而飞,青丝也散乱成一束束的,脸色还通红。道伦梯布不由得伸手,扶住急匆匆地想进门的秦鉴澜,不无担心地问:“秦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秦鉴澜当时心中慌乱,计划只是初有雏形,懒得跟他文绉绉的,开门见山道:“我能看懂羊皮卷。”

    道伦梯布额角一炸,连忙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番。

    见到外头黑黢黢的,四下并无旁人,才连拉带扯地把秦鉴澜放进观星楼的铜门,惊惶地念叨个不停:“姑奶奶,你要不要自己听听,你刚刚说了什么?”

    男人用力拉闭青铜小门,转过身来,继续数落她,还捎带上贺子衿:“这么大件事,你敢在外头嚷嚷,被天狼骑的人听到了,闹到大君耳朵里,一会就得派人来请你过去!十三年不见,想不到贺子衿的脑子也是有缺,自己没胆量在大君面前说出看懂的东西也就罢了,怎么舍得拉出自己的夫人当挡箭牌?”

    秦鉴澜耳朵里挤满年轻人的吐槽声,脑袋都要炸开。

    她抬起手示意对方安静,终于见缝插针地说:“我真的看得懂。”

    “你别想蒙我,”道伦梯布翻了个白眼,“单论长相就能看出,你跟西纳尔家族,没半点血缘关系。”

    接下来就是,秦鉴澜顶着道伦梯布怀疑的目光,讲述了一遍原著中宿州战败的细节,把占天师说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光是看家里的典籍,就能看懂羊皮卷上的这么多文字,”道伦梯布一脸震惊,却又不得不信,摇着脑袋,喃喃地感慨,“那西纳尔家,要我们这些后人,又有何用?”

    害怕话题被这个嘴上说个不停的话痨带偏,秦鉴澜连忙开口:“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你?”

    接触到他好奇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你看不懂,大君还能去找贺子衿。可你们都看不懂,难免大君不会起疑心,觉得贺子衿是剡朝放回宿州的诱饵。而且,用宿州百姓的税钱养着你这种西纳尔后人,也不再有意义。如此一来,我们三人都会有麻烦。

    “所以,我要让大君觉得,”她顿了顿,沉声道,“贺子衿能看懂。”

    “然后放我们一条生路?”道伦梯布专注地点了点头,很认可她的脑回路。

    “……不,”秦鉴澜看向地面,“我不能留在这里。”

    “留下又有什么关系?”道伦梯布不解,“你既是秦经武的女儿,大君断然不肯放你走。留在宿州,还能和贺子衿有个照应。”

    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点摇摆不定的意味,只是说:“我还有要做的事。”

    说再多也好,经历再多也罢,这里终究不是她的世界。

    她留在这里,也只能像真千金留在从诲居中那般,消磨时光,而无法回到自己的现代。

    “贺子衿肯定会和你想的一样,同样拒绝我离开的念头,”她抬起头,翦水秋瞳中浮动着光点,“所以看在我救了我们三条命的份上,你能不能……?”

    她的恳求没说完整,但道伦梯布已经了然。

    她的理由模糊不清,只是说,还有要做的事。

    连秦鉴澜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的借口,道伦梯布却只是稍加思索,随即点头道:“好。”

    如此顺利,格外出乎她意料。

    一大早,道伦梯布就把自己的栗花马喂得大半饱,保留体力出城。

    按照秦鉴澜的想法,他可以把她送出城门,找个马夫带她到镇北关就回来。

    整个过程十分短小,他们二人会完成得迅速、安静,不留下什么把柄。

    但道伦梯布总觉得,宫灯光影下的秦鉴澜,说出要走的时候,尚且格外不舍。

    所以他今早一见到她,翦水秋瞳有些呆滞,看上去失魂落魄的,走出宫门的背影却利落而决绝,没有回一次头,道伦梯布的心中暗自起疑。

    直到她说了贺子衿干的那件好事,牵着缰绳的男人,才一拂青衫,替她骂道:“那个没脑子的家伙!”

    秦鉴澜本来想,这样也好,她离开时只会生气,没有不舍。

    但栗花马悠悠走下宫道的斜坡,彻底走进街巷的时候,她还是回过头,隔着面纱,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大殿。

    当然是看不见任何一点人影的。

    只有她的心,一半塞满对未知的犹疑,另一半空洞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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