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秦鉴澜抚额,隐约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下,青筋突突地跳动。

    强撑了一瞬,她不再试图镇静,转而冷声道:“滚出去。”

    翦水秋瞳睥睨着桃红衣裙,秦鉴澜立在屏风后,眉眼弯弯,散发出刀锋般的冷厉气息。

    她开口的刹那,床帐后的贺子衿,露在外头的手臂,蓦地一僵。

    紧接着,男人竟是加上几分气力,将舞姬拥得更紧。

    年轻的舞姬,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随即娇软无力地作投降状,小山眉朝秦鉴澜微微挑起,一脸无辜。

    掌心蓦然传来痛楚,她抬起手,扫了一眼。

    艳红的血丝,漫出白皙的手掌。细细的一道,蜿蜒着攀爬上掌纹,缓慢滴落,触目惊心。

    她咬了咬失去血色的唇,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殿外。

    转过身,她倚着殿门,双手用力扒在木条上。长长的指甲摩擦着门扉,一下刮出好几道浅痕,卷起些微木屑。

    秦鉴澜艰难地闭上眼。没过几秒,眼眶一热,唇角随即尝到一丝咸涩。

    她抬起手背,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跌跌撞撞地夺路而出。

    深蓝色的长袍,瞬间溶入夜幕,无迹可寻。

    深冬夜长,檐角兀地停着一只短羽山雀;肆虐的寒风中,留下一串哀啼。

    殿内是长久的寂静。

    舞姬被拥得无法动弹,连带着红唇也深埋在男人温热的颈窝,媚眼如丝,吐息如兰。

    腰上一沉,猝不及防地被推出怀,一个站不稳,足下趔趄。

    “柳都灵,”卧榻上假寐的男人,阖着桃花眸,准确唤出了她的名字,“今天到这里,已经够了。”

    柳都灵闭上嘴,识相地鞠了一躬。桃红色身影穿过寝殿,飘然离去。

    贺子衿躺在床上,举目是高悬的帐顶。天花板细微的纹路,在他眼底缓缓铺开,恍神间竟似秦鉴澜的侧脸。

    刹那巧笑倩兮,眉尾沾着点皓白的雪;皎洁的月色下,宛若神女。

    他有十成把握,她今夜会回来。

    有八成把握,她会回来,向他提出和离。

    还有两成把握,剩下的事态,会如他所愿。

    不知等了多久,饶是贺子衿强撑着疲累的眼皮,精神却已经陷入混沌的困乏,蓦地听见殿门刺啦一响。

    极轻的一声,接着回荡起缓慢而飘忽的脚步,让贺子衿猛地睁开眼,一下子来了精神。

    秦鉴澜拉闭殿门,早已摘下缀满宝石的珠冠。驼色坎肩绷开一只银扣,深蓝色长袍下摆沾着灰扑扑的尘泥。

    面庞血色尽失,苍白如绢,干涸的眼眶令人极尽心疼。

    单薄的身板在寒风中穿行了大半夜,孤魂野鬼般,行至脚跟一跳一跳地发痛。

    她还是回来了。

    只因身在异乡,向来无处可去。

    仔细想想,他们从一开始就为婚约所束缚,成亲那日,秦鉴澜和贺子衿,不曾看清对方的心。

    那么她又如何能开口要求,回到宿州的贺子衿,解除了剡皇室带给他全部约束的贺子衿,还要大发慈悲,照看着她所扮演的夫人角色呢。

    只是跌打医馆中的一切,阳光与欢笑,小溪浣衣时的脸红心跳,皂角树下,那么多的回忆,分明过去还不到半个月,一下子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离她万分遥远。

    头顶的半透明纱帐,轻轻揭开一只角。

    秦鉴澜的脸,出现在上方,俯瞰着贺子衿,居高临下。

    翦水秋瞳中,烛光缓缓流转,美艳而冰冷。

    朱唇一抿,脆生生的铃音,不由染上几分冷淡的倦意,却仍是动听:“我跟你说过,我能看懂占星秘卷,你记得么?”

    下方的男人,原本神思迷离,听见她开口的这句话,目光骤然一紧。

    “如何?”贺子衿扯动唇角,轻轻地嗤笑一声,“真要让道伦梯布欺君,即使你俩才见过一面?”

    男人的桃花眸,神色嘲讽而尖利,却难掩低沉嗓音背后的虚弱。

    虽说黄羊围本就是赛马、赛狗、赛人的活动,猎户们为了营生,不惜余力用上各种花招来围猎,也不是没有直接从马上扑抱黄羊的先例。但像贺子衿这般,敢于抱着健硕的公羊,一起在原野上翻滚了大十几圈,最后侥幸没受什么大伤的,确不多见。

    数个时辰前,沉沉的龙涎香气味中,宿州太医确认贺子衿体征平稳,这才放松了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

    年轻的太医颤着声,拱手向屏风后的大君汇报:“七太子年轻快意,敢于从马背上扑抱黄羊,正是大勇;适逢草原上还有积雪,所幸七太子并无大碍,更是吉人天相。”

    一番沉睡中的贺子衿听不见的赞美,虽有吹溜拍马的成分,却也暗含着对贺子衿敢于跃下马背、扑抱黄羊的钦佩。

    那头的大君,嘶哑地低笑一声,意味不明:“他走远了,走得久了;不大会用弓箭,却还能想到这种方式,真可教也。”

    “只是,”昏暗之中,狮氅的翻领毛刺刺的,衬得老人的脸,再多了几分威严,“今夜让他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再叫他来见我。”

    言毕,他甩了下手,魁梧的身形缓缓从座椅上抬起,移向殿外。

    “是,是!”年轻的太医慌忙追出屏风,朝着老人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下头。

    贺子衿回想着睡梦中听见的几句对白,回过神来,看着秦鉴澜毫无波动的双眸。

    “明天一早,大君就要见我,”他开口道,“到时候,他自然知道我看不懂羊皮卷,更会寄望于道伦梯布。没有欺君的必要。”

    “阿尔斯楞本就不知,你是出逃还是为剡朝做了细作,这样一来,他就更没有留下你的理由。我真的看懂了,”秦鉴澜像是早就预料到贺子衿会这样说似的,帐外的声音淡淡的,又大概是不想再见到他那张过于受欢迎的脸,唰地一声重新拉上了挂帘,“你能不能先听我说话,不要那么自大?”

    好一句自大,硬生生地把贺子衿噎住了。

    秦鉴澜盯着床帐,有些为自己的话语后悔。

    虽然逞一时口快,让她格外舒心畅意,但就因为莽然撞了贺子衿一句,影响了自己想法的实施,也会令她头疼。

    毕竟今夜的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秦鉴澜原本认为,跟着贺子衿来到宿州,就是万事大吉。

    但她见到他和那个名为柳都灵的舞姬,公然在殿内一番苟且,如同当头一棒,敲得她醒过来:先前还与她举状亲密的贺子衿,转头就能跟别人同样亲密。

    只要她一日不独立,一日不将自己从人群中摘出来,而是仍然选择跟着一个人,无论对方是李玄晏还是贺子衿,无论对方是谁、对她作出过怎样的许诺,她也是处于被动的境地。

    根本没有万事大吉,也决不能松懈!

    紧接着,秦鉴澜又想到,喜怒无常的草原大君,或许会对同样有西纳尔家族血统的贺子衿,抱有极高的希冀,希望让他来解读道伦梯布无以为继的占星秘卷。

    然而,当阿尔斯楞得知贺子衿根本认不出一个字后,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认为贺子衿确是被剡朝派来策反的细作,接着大手一挥,将他和秦鉴澜,一同打入大牢?

    如此一来,倒不如让她这个已经清楚原版结局的穿越者,站出来将那些细节,一一说与贺子衿。

    再借由贺子衿之口,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宿州大君听。

    这样一顿操作,以阿尔斯楞的性格,加上他们两人的刻意引导,难免会认为贺子衿有解读占星秘卷的能力,能帮助自己辨认羊皮卷上的更多细节,从而暂时留住他和秦鉴澜的性命。

    但贺子矜连问都不问,根本不好奇她为什么能看懂羊皮卷,就一副笃定她是试图欺骗阿尔斯楞的样子,断然回绝了秦鉴澜的提议。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让秦鉴澜一阵语塞。

    她看他一下子愣得说不出话,顺势继续开口,搬出将门千金的身份,胡编乱造道:“我小时候,看过父亲放在柱国府的典籍,里面有写到读羊皮卷的事情,自然会看一点。”

    “你前天站在道伦梯布旁边,就看了那么一眼,最后看出了这么多东西?”贺子矜躺着冷哼。

    男人一副不接受糊弄的样子,冷静得可怕。秦鉴澜努力按捺住想掀开帐子,揍一顿这个仗着自己长了脑子,就没想着好好接受小说和现实赋予她金手指设定的男主,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干脆直接明白地告诉他结局:

    “宿州输了。”

    殿内蓦地一静。

    响动突然都消失了。贺子矜躺在原地,悄无声息。

    隔着帐子,秦鉴澜清清楚楚地听见,男人再度发出的呼吸,沉重而浑浊。

    过了片刻,他才问:“那……大君呢?”

    声音有些嘶哑。

    她在心里觉得好笑。贺子矜知道自己要输了,秦鉴澜早已料到,他首先关注的不可能是她,但竟然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对他满腹疑心的,所谓父亲的角色。

    继而想到,假若他明天要对大君说出这场战争的结局,大君要问的,大概和他一样吧。

    所以,他大抵是在为明天的修罗场做准备。

    一人千面,贺子矜还是会装。

    她回忆着自己脑海中的印刷字体,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被剡帝抓回都城,杀了,脑袋挂在城墙上风干。”

    “再跟我说些细节。”

    帐内的声音,清清楚楚,像是信了她的话。

    她放着床帐,就这么站在外头,把书中描写的雪景和烽火都告诉他,包括后来宿州城破,镇北守卫军闯入,在原野上放了第一把火。

    言语指向来年冬末的时间,无比精准,不容置疑。

    但她依照他先前问的,只说了战事过程和结果,没说他和她自己的结局。毕竟要说她自己,这一段的戏份就是终日待在从诲居,等着最后饮鸩自尽。

    贺子矜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听完全程。

    直到秦鉴澜表示讲完了,他才轻点了下头。

    随即想起她放下床帐,站在外头看不见,又飘出男人的声音,夹杂着涩意:

    “原来……竟是如此。”

    “你不想问问,有关你自己的事情吗?”饶是她现在不想牵扯到有关贺子矜的事情,但听他一点没问他自己,仍然忍不住开了口。

    明知对方看见了“未来”而不开口问有关自己的未来,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我不想知道,”声音忽地带上了沉沉的笑意,仿若回到了都城,街巷里那个轻佻而恣肆的第一纨绔,“在你口中,宿州已经不再是那个宿州,而我的道路,又能平坦到哪里去?”

    她的指间缠着半透明的纱帘,半晌,才说道:“你犹豫了,勇士。”

    贺子矜一反常态,没断然否认,只是叹了口气:“你讲完了,就过来休息吧。”

    轻飘飘一句话,试图将先前的一幕,一笔带过。

    她心中久违的激烈情感,再度翻涌上来。

    秦鉴澜抵着床头的架子,心想明明只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纱帘,怎么就是看不清他桃花眸中神色,而他不抬头,也看不见她紧抿的唇?

    两个人分明近在咫尺,可她的声音拂开空气中飘浮的安神香,撞进他耳中,却似乎如此遥远而渺然,带着来自雪原深处的寒意。

    “贺子矜,”她低下头,第一次不遮不掩、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模糊的眼睛,“我要和离。”

新书推荐: 城寨是我家,关爱你我他 明天见 暴力公主横扫星际【搞笑版】 见花 关于嫁给王爷却发现王爷不是王爷这档子事儿 天降大师妹 剑出西门 寸昭 向佛 雉朝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