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

    依照他们最初的合议,一出城门,道伦梯布就要把秦鉴澜放下马,让她一个人前去镇北关,寻找暂时落脚之地。

    然而出了城,秦鉴澜感到栗花马正被身前的青衣人牵着向前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我能有什么办法,”道伦梯布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被她刚发出的疑惑目光一烫,回头向秦鉴澜摊开双手,“好人做到底,不然真的眼睁睁看你一个姑娘,自己雇车马去镇北关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前一天原本还不乐意载她出城门的道伦梯布,现在对此事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秦鉴澜理了理鬓边的青丝,犹豫一下还是笑道:“有劳了,多谢。”

    声音听上去有些拘谨,但幸好还是诚恳的感谢。

    道伦梯布一噎,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自他开口打破她沉浸在脑海中的想象时就变得有点尴尬,遂主动转移话题:“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秦鉴澜听见他这样问,交叠在膝头的十指,相互按了按,待脑中思绪成形。

    半个月前,这句话似乎还是她问别人。

    不管是李玄晏,还是贺子衿,从她转身掩上柴扉和殿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留在生命中的过去了。

    如此境地,只得由她自己,来为自己作主。

    “先去镇北关,”秦鉴澜望着白茫茫的雪原,翦水秋瞳中是身前人一时看不清的神色,语气倒还镇静,“我去那里看看,能不能暂时栖身。如若时局好转,我或许能回到剡都城;又或许,只能去其他地方。”

    遥想原作中的真千金,得知贺子衿叛逃出府的一日,是否也想过自己该去哪里,然后像她一样迷茫?

    “你现在是回不去都城的,”道伦梯布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要是你,就会先跟着这些牧民,暂且留在镇北关。其一,镇北关虽靠近北疆,但还不是宿州领土,大君管不到那里的事情;其二,除了宿州牧民,马帮茶商也得频频往返宿州与镇北关,留在那里,方便你知晓宿州的风声。”

    秦鉴澜心中一跳,目光骤然收紧,聚焦在一袭青衣上。

    他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正在引导秦鉴澜,该如何躲藏。按照宿州律令,他早已是秦鉴澜的共犯了。

    因此感受到马背上女子的目光,立即从疑惑变为讶异时,道伦梯布也没太惊讶。

    “这都是个人见解,我可不是暗恋你。”生怕她误会似的,道伦梯布连连摆手道。

    下一秒,却猝不及防地,后颈的衣衫,被一只纤细的手揪住。

    男人这才回过头来。

    秦鉴澜坐在马上,方才他说的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俯下身,按住青色衣衫的手上加了一分力,就在他耳边,咬着牙问:“这些话,都是贺子衿让你告诉我的,对不对?他已经找过你,让你帮我一把?”

    道伦梯布眨了眨眼,迅速否认道:“不是,你想多了。”

    他的脸有点黑,带着不爽的意味。但在理智的控制下,身体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站姿。

    言之凿凿,但回答得太快,反倒像是心虚。

    秦鉴澜默然几秒,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手,身体重新坐直。

    道伦梯布提出的那番建议,每个字都落在正确的位置上,组合起来就是一张赠与她的完美逃跑路线图。

    正常情况下,其实她依葫芦画瓢,对他的建议照盘全收就好。

    但道伦梯布今早突然改变主意,到一改占星楼上,只关注自己的麻烦、对其他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主动给她出谋划策,这两个在她意料之外的点结合在一起,整件事在秦鉴澜眼中,不知为何,蓦然多了一分贺子衿的气息。

    贺子衿大概是嫌她事多,会碍住自己的前路,同时也厌烦了她待在他身边,干脆暗中安排她出城。

    他算计她,既然秦鉴澜天性水火不容,自然不会愿意留在宿州都城,和舞姬共享卧榻。

    都是算计,到处都是算计,她究竟该信谁?

    亦或是谁都不能信,只能依凭自己的感觉,继续前行?

    无数个念头划过,心间刹那倦意翻涌,疲惫万分。

    秦鉴澜终究只是颓然地松了手,脱力放开道伦梯布的衣衫。

    只要道伦梯布死死咬定自己从未被贺子衿教唆,她也做不了什么。

    甚至还要承认,道伦梯布给出的解决方案,有理有据。于她而言,的确是可操作性更强的计划。

    两人夹杂在牧民前去北疆的队列中,道伦梯布却牵住了缰绳,栗花马脚下一停。

    “刚刚忘了,”他自顾自地解释道,“北疆那边的边境,还是有天狼骑守卫的。你找个马车夫,把你拉到边境,比我们这样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要低调多了。”

    出了城门,想到的就不该是展现所谓的贵族气焰,而是乖乖做人了。

    “那你刚刚还说,要送我一路过去?”秦鉴澜狐疑地盯着他,“是不是你太小气,我揪了一会你的衣服,你就彻底懒得管我的闲事?”

    道伦梯布一怔,随即好笑地扯了扯唇角,隐约露出皓白的排齿:“秦姑娘伶牙俐齿。要送你去镇北关的时候,怕你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没办法送你去了,理由都告诉了你,又要害你觉得我小气。姑娘就是天生占理。”

    她冷不丁被呛一下,又无法反驳,气得瞪了他一眼。

    嘴上如此,人家都不愿意载她了,秦鉴澜当然还是顺从地滑下了马背。

    临分别前,她暗蓝的袍角被雪原上的风撕扯得一振,下意识地垂下眼睑,伸出手按住。

    正在此时,听到身前的青衣男子,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有什么事,都记得跟我写信说说。”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接连在道伦梯布身上吃瘪,他的态度也一变再变,秦鉴澜不想再和他多交流,埋头一心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没好气地回口道,“我既是出城了,理应在旁人的生命中消失。”

    “你说得轻巧,”见她一副特别不服气的样子,道伦梯布的笑意紧绷在脸上,声音沉了沉,耐着性子说,“你既是秦经武的女儿,还是贺子衿的夫人,就别想轻易消失了。一旦发生什么事,我还能及时把信送到镇北关。古代打仗就这样,中间一天两天的时间差,很要人命的……”

    他又要喋喋不休地讲下去,秦鉴澜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细白的手指堵住双耳,毫不掩饰地把对他多话的烦躁具象化。

    道伦梯布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忘忧心忡忡地强调道:“保证你的安全,写信给我。”

    讲完还不要脸地补充:“记住,这是为了我们三个人的安全,不是害你也不是别的,别误解我。”

    话音刚落,他黑着脸皱了皱眉,立即牵着栗花马转身,利落地走远了。

    似乎是不太想再见到她,不愿和她就这件事反复纠缠的样子。

    秦鉴澜蹙着眉想,西纳尔家族最后的占天师是这种表面传统严肃,私下里话痨还控制欲强的家伙,怪不得阿尔斯楞大君信不过他,甚至可以不顾西纳尔家族的脸面,把这样一个后辈抵在城墙上逼问。

    她也是倒霉,为了生存,不仅要和贺子衿这个笑面虎过招,还得拉拢这个阴晴不定的占天师。

    秦鉴澜绕到一丛枯萎的灌木背后,一把摘落面纱,三两下脱掉外罩的暗蓝纹金裙,舒展着里面的夹袄。她打开随身的布袋,把华贵的衣服卷成一团,又取下发间的珠玉簪子一类的首饰,一齐塞进袋内。

    指尖无意中划过颊侧,触及冰冰凉凉的事物。贺子衿送的碧玉耳坠。

    她犹豫了一秒,最终没有摘下耳坠。

    毕竟其他首饰,都是宿州宫殿的侍女为她穿戴的,只有这对耳坠,是属于真千金的物品,她无权处置。

    绝对不是因为,想起了耳坠上凝结的回忆。

    她半跪在雪地上,又浅浅捧起一把雪,指间冰冷。

    定了定神,秦鉴澜下定决心地阖上眸,脸颊微微埋进掌心的薄雪中,匆匆擦拭掉妆容。

    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脸颊接触冰雪的刹那,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

    秦鉴澜咬了咬牙,用力继续洗,雪的碎屑从指缝间掉落,稀稀疏疏的一片。

    她就此素面朝天,婀娜的身段湮没在驼色棉袍里。乍一看去,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只一张小脸,冻得两颊发红。

    走进车夫马车的,就是这样一个高挑的女子。眉眼像含着一汪秋水,却无喜无悲,只是深得怅惘。

    车夫本来蹲在官道旁歇息,看牧民列队,前往北疆那几个城镇。

    他近来接到从宿州都城外出的人,大都是捕捉到了战争的风声,离开宿州逃乱。

    所以见面前的女子,顶着寒风瑟缩在棉袍里,看似身无长物,但一望那张细嫩的脸便知,这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主,车夫心里就思量着,大概也是逃乱的。

    车轮悠悠碾过鹅卵石,车厢内的女子率先挑起话题,竟是一口流利的剡都话:“大哥,镇北关那边,近来局势好么?”

    “昨天听说北疆靠近城关那儿,剡朝守卫军和天狼骑又吵嘴子,”车夫操着荒腔走调的都城话,尽力回道,“不过没打起来。”

    秦鉴澜略微安心,车厢外又补充道:“姑娘要走,正好趁这几日走。再过几日,说不准会下禁令,不让牧民往返北疆那边的几个城镇。”

    听到这里,秦鉴澜又高兴了一点。还好她溜的时机好,现在还能出去!

    果然如车夫所言,他们混在牧民出关的队伍里,接受了例行盘查,但天狼骑并未多加为难她。

    准确来说,在秦鉴澜挑开车帘,坐在车内,熟稔地装出嘤嘤怪的矫情样子,自下而上地用水光盈盈的眸子盯着士兵,说自己只是来宿州游玩一圈的北疆人时,对面没怎么接触过姑娘的年轻人早就直着眼睛,大脑如坠云雾,更顾不上听她的借口了。

    绝大多数牧民,三两成群或干脆一个人上路的,没有强力的马儿支持,一日之内到不了镇北关;也没有那么大的贸易需求,大多就停留在了北疆官道沿途的几个小城镇上。只有秦鉴澜乘坐的马车,一路叮叮当当地晃着清脆的铃音,不绝于耳。

    她出发时太阳才冒出一轮弧形,这会镇北关巍峨的城门出现在眼前,夕照已如血。视野边缘,云霞灿若花海。

    入城的例行盘问,首选语言已是都城话。见她举手投足都落落大方,不像偷偷摸摸的贼人,也无人拦下马车。

    秦鉴澜谢过车夫,从衣兜摸出点碎银,回过身来,望着足下蔓向前方的石子路,深吸了一口气。

    小半个月以前,她匆匆离开此地,只怕后有追兵;如今她又匆匆地回来了。

    区别只是,这回带的盘缠还算充裕,不必风餐露宿。但从两个人并肩而行,变为形单影只,要说没有落差感,也不现实。

    秦鉴澜晃了晃脑袋,干净利落地将贺子衿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除。

    身在镇北关,自然要去跌打医馆,找胡大夫一家人。

    只是她从靠近北疆边境的这头进的城,跌打医馆几乎在镇北关的另一端。别无他法,她也只得提溜着自己的行囊,准备走过去。

    橙红的太阳沉下地平线,边境不太平的原因,镇北关向来有宵禁。

    秦鉴澜想着,要是入夜后还走在街上,撞见巡视的更夫一类的,免不了要被数落一番。更别提她的朝廷悬赏令,现在还贴在镇北关的城门上,现在还是不要和官家的人起冲突为好。

    这样想着,她脚下越走越快。

    眼风却不由得扫过街市,想看看那张画得七零八落、牛头不对马嘴的悬赏令,有没有更新版本。

    街边光线渐沉,一下子抓住她目光的,却是另一幅告示。

    秦鉴澜隔得稍远,起初只依稀辨认出几个字,立刻抱着行囊,快步走上前去。

    春葱般细嫩的指尖,掐上皇家告示的裱纸,一字一句,女人颤着手,心中默念:

    柱国府……秦氏……

    ……通敌叛国……

    依令……抄家!

新书推荐: 社恐炮灰,但网友是男主 [猎人]当我打开了幸运挂之后 (网王)在超能力王子们的世界追寻命中注定的偶遇是否弄错了什么 橘子汽水味的夏天 社恐炮灰她只想摆烂开溜 古代采药养家日常 好险,差点就脱单了 拆穿 娇养 【哪吒】算什么大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