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她

    一出门,就不合时宜地,撞进一场家庭讨论。

    “我们不能把人家扔在这里……”

    “原本谈好的日子,再不走,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胡夫人犹豫不决的声音,和胡大夫低沉严肃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生生拦下了秦鉴澜走过转角的脚步。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场讨论关系到自己。

    于是下意识地停在原地,贴在墙后,全神贯注地听着饭桌边,那对夫妇的谈话。

    那头的胡夫人,听见夫君一反平日的轻松,辞色凝重,不由得陷入了沉默,显然是在思索。

    见自家夫人有所动摇,一旁的胡大夫,痛苦地长叹道:“云意!世态如此。这种紧要关头,再瞻前顾后,反而对谁都无益。”

    胡夫人默然一阵,再开口时,细弱的声音摆动,几乎是挤出唇齿:“就没有什么两全之法,比如说,带秦姑娘一起走……”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刹那的幼稚。

    “……没用的,”胡大夫摇了摇头,声线染上颓然之色,“云意,你忘了,我们一家人此行,去的可是皇城。将秦姑娘带在身边照顾,把她载回皇城,不正中了朝廷那些人,想抓住她威胁贺子衿的下怀么?秦姑娘现在还是悬赏犯,将她带去皇城,不就是害了她。”

    胡夫人应答,带着些哭腔:“这些天惊醒无数次,梦里都是当年北疆上,浩浩荡荡的流民。我们年轻时,以为秦柱国平叛,天下大定,方才敢于相互许诺,留居在镇北关,正是为了离皇城远远的。不过十年,天下怎么又乱了呢?”

    桌上一阵响动。墙角遮挡了秦鉴澜的视线,她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事,但轻而易举地想到,大概是胡大夫伸出手,握住了云意夫人的双手。

    但听他声色和缓下来,却带着穿过经年的坚毅:“你放心……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怯懦的毛头小子,相同的事情,绝无再次发生的可能。”

    虽然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秦鉴澜却听出他说这话时咬着牙,一点不像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的中年人。

    “我看见她,”云意夫人低低地答道,“像是看见当年的自己,当年的我们。”

    “不必……”墙后传出一个虚弱的女声,略带着几分笑意,“不必因为我,放弃你们离开的机会。”

    一袭蓝袍轻摆,女子小步拐出墙角,吓得拥抱在一起的夫妇二人一惊,连忙分开,各自正襟危坐。

    “秦姑娘,”云意夫人轻咳了一声,面上还染着被她撞见他们亲密的举止,而不好意思的红云,“这一周来,从北疆南下的事情,一天比一天查得严。错过跟我们一起离开的时机,恐怕以后……”

    “像胡大夫说的那样,”她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二人身前的木桌,“我就算南下,去不了皇城,又能去哪里呢?”

    对面一时没了响动。

    “所以,不必因为我,就放弃你们离开的机会。”她咬了咬下唇,说完了这句话。

    秦鉴澜知道,如果自己一直不露面,也不表态,势必引起胡家内部的争执。

    既然她哪里都去不了,还不如暂且留在跌打医馆,待在自己尚且熟悉的地方。

    云意夫人还想说什么,秦鉴澜转了转眼珠,忽然拍了下手,故意流露出喜色:“夫人,你不是一直和贩运宿州雪芽的马帮,有点小生意的来往么?到时候有什么事,我找他们带我去皇城就是了。”

    “你呀,人家和你非亲非故,”云意夫人原本因她突如其来的表态更加心烦,听她一脸纯真地这么说,虽心知秦鉴澜是想让他们一家人毫无后顾之忧地南下,但被她说得气极反笑,怜惜地为她斟了一杯茶,“再说茶老大进城也要通报备案的,怎么会随便答应带你一起去……话说回来,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和马帮有点小买卖的?”

    秦鉴澜眼睫一低,尚未来得及回话,一旁认真听了许久的胡大夫,适时出言提醒道:“贺子衿那孩子是知道的。再说,本来就有皇城那边的人在,你带秦姑娘过去交待一下,茶老大或许会帮我们。”

    正如他所说,那天夜里,是那个银纹玄衣的男人垂着头,桃花眸盯着地板,口中说着倘若她要留在镇北关,可以跟着胡大夫学药草,或者和胡夫人去做点宿州雪芽的小本生意,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闲下来。

    只要她想。

    回想起来,他说这些话时,未必没有一点真心。

    毕竟给她画饼,让她放弃在宿州继续缠着他的生活,于已经回到宿州的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靠着他关照几句话,她若是选择留在镇北关,的确可以这样生活。

    靠着他关照。

    离开剡都的悬赏令靠他,去宿州的路上靠他,留在镇北关过安稳的小日子还靠他,秦鉴澜的一切,怎么都要靠贺子衿!

    她咬了咬牙,抬起眼睛,翦水秋瞳中涌起潮浪:“说到底,即使父亲视我为无物,我也不该让他和兄长,承担我和贺子衿私逃的过错。将门风骨如此,我到底还是秦氏余脉,自己惹的事,就要自己亲手解决。”

    “你的意思是,”云意夫人一怔,将茶盏搁在桌面上,瓷碟与木头撞出轻响,“莫非,你想跟马帮一同去皇城,救你父兄?”

    一点温热倾泼在手背上,中年女子不甚在意地拂去茶水,蹙眉道:“若不是柱国执意要为你比武招亲,你就不会嫁入从诲居。你不嫁给贺子衿,柱国现在也不会在皇牢中。这本是他自己的因果,你却揽到身上,还嫌不够乱?”

    秦鉴澜说完那些话时,瞬间也觉得自己因为想到贺子衿而有些恼羞成怒,的确不该再将自己往皇城的火坑里推,一旁的胡大夫却开了口。

    “非也,此事说来蹊跷,”眼见云意夫人一心扑在秦鉴澜这边,一直跟着秦鉴澜的话理智思考的胡大夫,连忙摆了摆手,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事情,表面上是因秦姑娘随贺子衿叛逃而起。但柱国早年立下赫赫战功,就算教子无方,本来也罪不至死。依我所见,秦姑娘暗自南下皇城,未尝不可。”

    一字一句,烙在秦鉴澜脑海中。

    她握住茶盏,眼神一动:“你是说,有人故意责难秦家?”

    “正是如此,”胡大夫抚着颌下的短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秦姑娘,你先好好想一想,这些年时间,你父亲有没有树过仇敌?”

    “我……我一直在府内,不太清楚……”说着说着,秦鉴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细了下去。

    废话,她一个穿书的,看得又一目十行,哪里清楚秦经武有没有死对头啊?重点都放在感情戏上了好么!

    “不过,”秦鉴澜急忙补充道,“胡大夫说得是,我可以先跟着马帮到皇城,徐徐图之。说起来,马帮进皇城的路那么复杂,他们这几天等不到我,大概会放松警惕,以为我还在宿州。”

    身为守卫军将领的李玄晏,可是亲眼看着她,一路跑进了北疆。

    “秦姑娘,你有如此心志,我不能拦你,”云意夫人收回手,看她的目光满是怜惜,“只是从镇北关去皇城,马帮带着大批茶叶,要走上一段时日,一路艰险。好比说你戴的这副耳坠,就是贺子衿央我,辗转找到茶老大,从他们必经之路的深谷中,敲山采石得来的。你我这样,自小生养在闺阁里的,怎么和马帮同行呢?”

    云意夫人极力劝她不要南下皇城,以至于先前还知道绕着贺子衿说话,而今算得上急得口不择言,顾不上可能伤害到秦鉴澜,都把贺子衿和真千金的定亲信物搬出来说了。

    秦鉴澜指尖抚到耳垂,触及那处晃荡的冰凉,唇角扯出一点单薄的笑意:“自身有不可方物的美姿,确是不该沾染半分危险。”

    云意夫人听她这样说,弯弯绕绕,但意思还是听了自己的劝。刚想点头,却听那边的秦鉴澜,幽幽地说道:

    “艳惊四座的花瓶,有专人看守时,摆在那里,自然不会破碎;若是有朝一日,她发现身边人一个个远走,一个个背叛,她不保护自己,谁又能真的做到,让她安心地,闭着眼过一辈子?”

    秦经武、李玄晏、贺子衿,爱而无力,或是压根不爱。

    这又与现在的她何干?

    年轻女人垂下眼睫,朱唇啜了口清茶。宿州雪芽放得凉了,苦意透上来,舌尖微麻。

    喉间却隐隐有回甘。

    点亮了翦水秋瞳眼底,一片决绝。

    云意夫人愕然,不禁看着年轻女人。

    从宿州回到镇北关,倒在跌打医馆里,一夜之间,秦鉴澜竟像是换了一个人。

    步步走来,一身散发出果决,不似剡地女儿家。

    是云意夫人不曾见过的大气之姿。

    许多纷乱的辰光过去以后,满头银发的云意夫人,坐在镇北关街角那棵饱经风霜的皂角树下,望着冬末春初还来不及伸长、绽出幼叶的新枝,偶然回想起这一天。记忆里的秦鉴澜端着茶盏,一张倾城倾国的花瓶脸,和他们谈到谁能让花瓶安心闭眼过一辈子,口吻却毫无起伏,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与乱世之中最著名的那几个男人,和那个誉冠剡都的女人,全都毫不相干的闲事。日光和煦,孙辈的藤条球顺着小径,悠悠滚到木摇椅旁,触到云意夫人的绣花鞋底,却拉不回她沉浸在光阴中的思绪。这个一度被后世尊为“乱世中最后一个真正名门”的女子,如今早已垂垂老去,此刻却蓦然醒悟,其实天下的女儿家也分很多种,既有她这样要端着优雅,大半辈子不得休憩的闺阁千金,更有不愿被闩在府邸中的侠骨快意,秦鉴澜只是不似她自己。

    ……

    再见到茶老大,是次日午后。

    此前,秦鉴澜虽赢得了胡大夫和云意夫人的默许,两人也决定带她去找马帮,让她随马帮一路南下,但马帮当日还在镇北关外,尚未进城。因而饶是秦鉴澜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条推进剧情的新路径,也只能在跌打医馆内,再留宿一夜。

    三人早上探讨完毕,云意夫人走去厨房揉面,给胡家人准备接下去的干粮。原来胡大夫和云意夫人从前是皇城人,云意夫人把中间曲折草草带过,只告诉秦鉴澜,说十三年前的战乱结束后,他们就定居在镇北关;这会皇城的亲人眼见天下要乱,先是来信,接着派了车马,执意接这家子南下回皇城。

    “也就是俗称的氪金玩家。”秦鉴澜低着头,一笔一划地把脑海中的思绪写在信纸上,抬起毛笔才觉得不对劲。

    古代背景的书中人,哪知道什么是氪金玩家?她看了两眼,大笔一挥,信纸上再多一团浓黑的墨渍。

    举起信纸一瞧,见到原本洁净的纸张,东一团墨点,西一条横杠,被她画得七零八乱,自己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兑现承诺,早上刚结束和胡大夫、云意夫人的讨论,下午就坐在卧房的暖炉旁,给道伦梯布写信。

    还特地让他先别回信,因为自己往后的半个月,跟着马帮南下,指不定每天在何处落脚,信又会寄往何地。

    只是秦鉴澜小时候没专门学过毛笔,写信时不懂要悬着手腕,起初常常是边想边写,笔尖一直定在原处,回过神来,发现草纸上晕开一大块墨汁。再就是不懂写毛笔字的用劲,写撇捺时太用力,漾开的墨痕模糊了原字,不得已只好一笔一划地轻轻写,后来为了追求写得快,笔画常常就歪歪斜斜,煞像乌龟乱爬。

    青衣男人让她写信的理由,第一眼看上去是堂而皇之的,“是为了他们三个人的安全”,待她仔细想想,却觉得不无道理,也就提笔写了。

    但她觉得散伙就是散伙了,心里压根不想向宿州人报告自己的近况,也懒得管道伦梯布能不能看懂。

    于是秦鉴澜心安理得,自动忽视了乱七八糟的纸面,继续往下写道:

    “镇北关看上去还好,暂时没看到战乱的影子。不过我刚到此地就又要启程,也看不出镇北关较前些时日,有什么变化。”

    其实是有的。

    吃午饭前,秦鉴澜去了一趟那个小小的当铺。

    依旧是破旧剥落的店面,阶下却排了一长串的队伍。有男有女,都是矮小的中老年,皮肤黝黑,紧紧包裹着各自的羊皮袄,衣物脏污得辨不出原先的色泽,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还不约而同地背着瘪瘪的布袋子,里头散发出羊腥膻和奶制品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一看就是穷苦的宿州牧民,背着各自的财物,过来换银钱。

    所有人都死气沉沉的样子,无言地等候着,却也忍不住伸出头张望,看自己前面的人,离开当铺时小心翼翼地往衣兜里塞了什么。

    大多都是一点铜板,只有一个牧民,看见掌柜手心里闪着细碎的银光,双眼立刻大亮起来,一把抓过碎银子,眼睛不转地盯着数了几下,匆匆塞进布袋里,拖着羊膻味和奶制品味的袋子,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像是怕别人抢劫他。

    他身后的牧民,看到碎银子时一阵羡慕,待到自己走上前,拿到的又是几枚铜板,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宿州话。

    店内的掌柜,立刻大声斥责了几句,也是凶狠的宿州话。

    牧民立刻捂住铜板,拎起袋子离开,脚步声飞响。

    秦鉴澜就站在队伍后面。一脸沧桑的中年掌柜,刚看见她脸的时候还没什么表情波动,视线刚扫到她颊侧的碧玉耳坠,一脸记忆复苏的样子,立刻摆起了手:“姑奶奶又来当耳坠?我们庙小,已经当不出上周给你的银两了。”

    “刘掌柜记性极好,”秦鉴澜面上一笑,心里却钦佩当铺掌柜不愧是专家,看见她在书中“倾国倾城”、“誉满剡都”的脸都没想起来她是谁,刚看到她的耳坠,立马就想起她来了,“我不来当东西,就是路过。”

    “有什么事就问吧。”刘掌柜见她从善如流地站到一旁,给走上前典当的牧民留出位置,语气也就缓和下来。

    “他们拿家里的东西,换剡地的银钱,回宿州能用么?”她本想问其他事,可见到源源不断地有人走上前,从布袋中拿出不值钱的碎宝石、镀铜器皿一类的,再换回少许铜板,不由得问道。

    “这就要问宿州的那位大君,”刘掌柜哼了一声,却有些愁眉苦脸的,“天天在北疆搞点小动静,一副要正式宣战的样子。集市上的摊贩,一边摆摊卖货,一边准备随时南下避难,现在只收南下途中用得到的剡钱,都不怎么收宿州物产了。倒逼得这些原本来镇北关用牛羊肉、奶制品换东西的牧民,要把自己的东西换成剡钱,才能去集市上买东西。”

    “那他们原先带来的牛羊肉和奶制品呢?”秦鉴澜蹙眉。

    “数量多的、有口碑的,继续南下贩运,一路运进皇城;至于数量少的,找不到想要肉类和奶制品的,”刘掌柜接过老牧民递来的镀铜油壶,手上抚摸着,却一直目视前方,没转头看秦鉴澜和老牧民一眼,“一直放着,最后臭了呗。”

    他顿了顿,从柜子里抓出一小把铜板,朝后边的牧民喊道:“散了啊散了啊,今天就到这,多了的当不了。”

    又用宿州话重复了一遍,后面的人就嘟嘟囔囔起来,慢慢散开了。

    那个收到最后一把铜板的老牧民,直直要跪在当铺门口,感激不尽地念叨着宿州话,好像还要给刘掌柜磕头。

    刘掌柜一言不发,背过身去,整理着店内的东西。

    秦鉴澜连忙走上前,扶住老人,一下子愣住了。

    老人沟壑纵横的双手,黄褐色的皮肤,一块块皱起来,沾满草木尘灰。

    他手里的铜钱分量比别人更重,而刘掌柜自始至终没有低下头,看一眼老人干瘪的手。

    或许只需要这一眼,他这个在镇北关经营多年的当铺掌柜,也会像现在的秦鉴澜,这个年轻女子一样,禁不住地鼻头一酸。

    笔尖悬在草纸上方。

    她真的很想写,“大君为什么要执意攻剡?满手脏污,沾的是宿州人自己的血!”

    生生地止住了手。

    栗褐色的翦水秋瞳眼底,一点墨水顺着千万根狼毫滚动,汇聚到笔尖。一滴浑圆的墨珠,沉沉坠下来,砸到信尾落款处,一圈圈地晕开,由浓至浅,映在青衣人的眼中。

    摘星楼顶,寒风凛冽,暖手炉中的那点炭火噼啪作响。焰苗呼哧,争先恐后地,往青衣人白皙得不似宿州人的手上蹿动。呼哧一声,燎着了信纸的页角。

    信纸被涂抹得七零八落,很影响看信的心情。他皱着眉,耐着性子,大致读懂了,又急着把信烧掉。

    可以确定的只有……秦鉴澜,暂时安全了。

    看着草纸上的字迹在火焰中急遽扭曲、皱缩、变黑,道伦梯布总算松了口气,还不忘吹一下炉底。

    今夜落着细雪,纸灰混着炉灰,被卷入寒风,混在夜幕星星点点的白色中,一下子看不见了。

    摘星楼下,殿宇成林。

    有人倚着窗棂看雪。颀长的侧影,刻在身后的烛光里,怎么都融不进去。暖黄正中的黑色,冷冷地抱着双臂,像是原本圆满的故事正中间,蓦然浮出的罅隙。一道裂纹,上下贯穿。

    仿佛与天光永生割裂,天然对立。

    一小片余烬,随着漫天雪屑,纷纷扬扬,都倾倒进桃花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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