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何如

    《大剡书·桓成帝本纪》所载:帝少时,历习兵于镇北关。未几,剿山寇于幽涿,射贼将于万军,平宿州之乱,而有功。名播远,神勇时称。后来嗣位,安定邦国,海内大治。

    在大剡后世史学家眼中,桓成帝李玄晏所处的那个乱世,先帝景治的巅峰已成往事,北疆既有虎视眈眈的宿州蛮族,又有动乱的边境山匪;偏偏朝中百官无能,而十余年前平叛的秦将军,早已英雄迟暮,退居柱国府。此时的李玄晏,十八九岁的年纪,人生已然过了小半段,却蓦地搬进了皇宫。谁也不知道四皇子生母的身份,亦不敢猜测,皇帝为何放任他在宫外长大。

    李玄晏入宫的第三天,正值皇族秋狩。剡地皇室不似宿州贵族,四季都在组织围猎活动。仅有金秋时节的秋狩,名义上为贵胄子弟忆苦思甜、追怀先祖踏山平海的开国过往,几朝几代下来,已成皇亲国戚游玩的盛会。

    那年的秋狩,分配给李玄晏的,是一匹高大的宿州“冰骢”。

    据野史所记,那时桓成帝初入宫,尚无自己专属的坐骑。那匹宿州烈马,传言是桓成帝的长兄,当时的太子李清和,为故意刁难桓成帝而赠。剡宫的贵族,极少用纯种的宿州马,无外乎嫌弃它们的性子太烈,难以为宫室娇生惯养的皇子所驯服。纯种的宿州马,不仅会拒绝依照贵族的意愿来活动,还可能一撩蹄子,将招摇过市的子弟摔下马背。

    李清和送给这位四皇弟的宿州冰骢,在野史的记载中,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更是“千里绝群”,性子却“桀骜不驯”;被献入宫后,先后有皇子尝试驯服,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为时人所笑”;最后,这匹冰骢只能屈才于皇室马厩,宫人也不敢走近,平日只是喂些吃食。

    实际上,依照剡皇室的作风,纵使皇子们的驯马都以失败告终,这些负面信息也断然不会流传入市井,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载入大剡书。因此野史仅是野史——野史继续写,坊间继续流传。百年以后,惊堂木往酒肆的桌上一拍,说书人一袭修身的云纹灰袍,唾沫横飞:

    “但说这冰骢,宫里每天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还是一身腱子肉;桓成帝见了,心里觉得这冰骢通人性、有大志,知道自己不能吃得和宫内平庸的玩赏马一样,失了血性。

    “那些个皇亲国戚,一个个坐在自己已经失了血性的玩赏马上,却听得耳畔飞尘走沙,是足尖踏地。白衣胜雪,衣角掠过在场另一匹好马的马鞍,众人猛然惊呼——”

    相传,那是李淮衣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个侄子。秋狩场上,李玄晏飞身上马。卷起沙尘的少年身姿,跃入了三十来岁的守卫军将领眼中。

    正史所证实的仅是,十九岁的桓成帝身骑宿州名马“冰骢”,只发了一箭,便穿过了山鹿的喉管。

    至此,四皇子横空出世,初为剡人所知。几日后,年少的帝王进入北疆,随镇北守卫军而戍。

    然而那场秋狩,在桓成帝耀眼的一生中,只是一个绚丽的开始。

    只是桓成帝励精图治,膝下却并无子嗣,后宫也没有得宠的嫔妃。坊间甚至有谣传,说是帝王好男风。

    谣言最后甚至传进了帝王本人的耳中,在《桓成帝起居注》里,亦对此事有所提及,言说桓成帝“面色如故”,毫不在意的模样。野史却对这段有所争议,书页之中,相较正史而言,多记载了一句帝王的话语:

    “君弃我久矣,我又何如哉?”

    你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帝王立在飞檐下,手握金樽,声色淡淡。身后的史官悚然,立即躬身,不敢多言。铅灰的天幕,连绵的雨点终于坠到眼前,顺着琉璃瓦淌下,像一串断了线的宝珠。轻雷声动,一绺雪色随盛夏的雨风飘拂,闯进史官眸底。原来倏忽十载,少年白首。

    《起居注》自然是不认账的,后人也只有猜想了。

    桓成帝口中的“你”,某个并未在史书上留名的人。他或她是眉目款款,是温香软玉?

    举目是茫茫雪原,远处拱起连绵的山脊,轮廓洇在白色中,看得隐隐约约。

    “这破路,荒凉!”

    马帮里的一个精壮汉子,摇了摇头,泄愤似的,抬手给自己的马来了一鞭子。

    茶老大在后边叹了口气:“二狗子,还骂,显着你嘴厉害啊?”

    汉子挨训,不好意思地笑笑,搓了搓满是茧子的大手:“这不是回家的路远么,得小半个月呢。”

    “老大,他刚娶下媳妇!”

    “就是啊老大,人家二狗还没过瘾呢,哪忍得了我们这些臭汉子!”

    队伍里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即得到其他人的附和,粗嘎地拿二狗开涮。

    “别乱说话啊,”茶老大皱眉,“又不是只有你们这帮人。”

    话一出口,前后的人都不由得多看了茶老大马后的女人一眼,见她面若冰霜,就各自默默地缩回了脖子。

    秦鉴澜勉强笑笑,心里鄙夷得很,又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烫。

    她二十岁,没有感情经历,听到这些话,也是脸红心跳的,只是厌恶一帮人当着她的面开这种玩笑。

    “对不住啊,”茶老大转头赔了个笑脸,“夫人。”

    “没事,”秦鉴澜牵着缰绳,淡淡地岔开了话题,“陈老大,这位二狗子兄弟刚刚说,我们这趟去都城,还得小半个月?”

    “叫他二狗就行。正是正是,”茶老大连连点头,“这些宿州雪芽,品次好的要贩运到都城。次一些的,沿途城镇也有人要,紧俏得很。一路过去,怎么也得小半个月了。”

    小半个月?

    秦鉴澜在心里一合计,小半个月后,等她到了皇城,贺子衿估计也加入天狼骑了。

    到时候的北疆,大概会是一片混乱吧。

    肯定也会惊动剡都,让他们彻底明白,宿州质子早就平安回去了。而在朝廷的设想中,真千金应该早就回到剡都,现在却还不见踪影,想必是不会回来了。说不定歪打正着,他们一忙着平叛,就没什么精力放在悬赏令上,也不觉得秦鉴澜还会再进入都城,而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城调查了。

    秦鉴澜坐在马背上,走在马帮的队列中间,紧跟着茶老大。

    天朗气清,辽阔的雪原就在眼前展开。几次旅途下来,她驾马的技术提升得不止一星半点,现在也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加上赶路,只顾得上看看雪景,暂且连保命的事都忘在了脑后,更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一时行走得很是轻松。

    “下一个落脚处是寻月客栈吧?”有人闷闷地问,说着说着,音调又扬了起来,“嘿嘿嘿,涿下城的女人……”

    “你什么眼神,才会找长那样的!”立刻有人大笑。

    秦鉴澜闭上眼,很想顺带捂住耳朵。

    茶商马帮,常年在北疆和剡都之间往返,一来一去就是个把月。男人们架着黑色的马车,拖着一箱箱价值连城的茶叶,沿途荒凉,相互取乐已成常态。一年好几个月,常落脚的城镇上,不免有个相好。只是陈老大说过,宿州雪芽本就昂贵,他们一路的颠簸更有不少消耗,卖出的价钱减去成本,再均摊到这支六人马帮的每个人手上,实在剩不了几个钱。想来与马帮汉子春宵一刻的女子,也多是身不由己的风尘客。

    “要不是家里啥也没有,我会出来走马?”刚刚说话的人,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一副忧愁的样子。

    “你还说啊,”二狗插话道,“好在你跟了陈老大,要是其他小商小贩,不知要克扣成什么样,哪还有你赚的?”

    说完,二狗又学着那人的样子,故作惆怅地拉长了声音:“要是你有我这样的觉悟,每趟存下点钱来,早就娶上夫人啦!”

    “成天夫人夫人的,”那边的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岂不是什么贵族?像那个质子,在都城是人质,一逃回去,嘿!皇家!”

    马的队列里,哟呵地爆出一阵嘶鸣,还有乱了节奏的马蹄声。

    “夫人,”陈老大紧张地看了一眼,“牵绳还是得当心。”

    秦鉴澜身后的汉子及时勒开马头,以免撞到趔趄的马身上。

    “不要紧。”秦鉴澜稳了稳心神,坐正了身子。

    听到那句质子,她牵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一拉紧,打乱了自己的马行走的步子。

    她一袭低调的灰色袍子,为了避风防寒,兜帽紧紧地系在头上。她的马和茶老大的马一样,没拉着一车茶叶,轻巧地跟在茶老大的马旁,又落后小半步。

    这一路上,她的假身份是陈老大的侍女,名为兰姑娘。相熟的人问起,就说是陈老大在镇北关买来的,还负责帮马队打下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刚刚的骚动平静下来,二狗马上饶有兴致地接了话,“我看那个质子吧,就算回到宿州,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二狗兄弟这么说,莫不是知道些什么隐情?”

    一刻由嘶哑转为清亮的女声,听得二狗一怔,也听得整个马帮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一下。

    茶老大虽心知她的身份,但见贺子衿没跟她走在一起,也不敢妄自猜测他们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会也不知道秦鉴澜问话的用意,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默认听他们聊下去。

    其他不明就里的人一怔,纯粹是因为,这是秦鉴澜一路以来,第一次这么大声地主动说话。

    让这帮迟钝的汉子终于生动地反应过来,队伍里不只有臭男人,还有陌生姑娘。

    周围立即沉默了一下,秦鉴澜看见刚才还在乱开腔的前后几个人,纷纷低下头去,一副害臊的样子。

    “没有没有,”二狗是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青年,长相还算憨厚,被她的突然开口吓得一连咳嗽了几声,“我就是经常在宿州那边跑动,听了点市井流言。”

    “我也是听过的。”最前方领头的那个汉子,也是本来一直没说话的。这会一开口,听起来甚至有些柔弱。

    秦鉴澜抬头看去,目光越过马车,勉强看到领头的人。那人不同于马帮其他走南闯北的汉子般健壮,也不同于贺子衿那种精壮,身段几乎和她一样,看着也有点柔弱,脸也白净。

    “书生知道的最多,”刚刚那个喊着去涿下城找相好的色鬼说,“我信书生说的。”

    “你信书生?”是那个调笑色鬼的相好长得太抱歉的声音,他似乎最喜欢和色鬼作对,“你天天就说他讲的都是编的。”

    “这可不是编的,”前头的书生声音小,努力地扯着嗓子,“在宿州待得久的都知道,雄狮大君嘛。铁汉柔情,宿州人也爱听这些,跟都城那些人一样的。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

    “还是二狗兄弟说吧。”秦鉴澜笑眯眯地,实则催促他们赶紧进入正题,“书生兄弟补充。”

    “嗨,其实吧,”二狗不自觉地左顾右盼起来,也有点结巴,“就说贺子衿的娘,他们宿州人喊作额吉的,其实是个牧羊女。”

    他结巴了半天,也就憋出来这么一句。

    “没了?”轮到色鬼意犹未尽了,“跟他回去享不享福有什么关系?”

    “你傻呀,”作对不负众望地接话道,“雄狮大君好几个儿子,背后都是宿州了不起的贵族。更别说他那个大儿子,额吉是海东青家族的。贺子衿的额吉地位又不高,人也不在了,他自己年龄又小,本身还不成器,回去也拿不到东西。”

    “大君对他这么差吗?”色鬼似乎挠了挠脑袋,“我老爹穷成那样,还会给我塞碎银子呢。”

    秦鉴澜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额吉不是什么贵族的么?”

    道伦梯布说贺子衿是他表弟,那贺子衿的母亲,自然也就是观星师家族的了。

    “哦哦,我知道,”二狗像是被她提点了一下,反应过来,“他额吉确实是那个西纳尔家的。”

    “宿州人都知道的呀,”书生在远处忍不住悠悠地开口,“贺子衿的额吉是西纳尔家的女儿,但是是给阿尔斯楞强占的。”

    “强占?”色鬼皱眉。

    “阿尔斯楞什么要不到,非得去强占?”作对皱眉。

    “都强占了,阿尔斯楞的脾气,怎么还肯放西纳尔去牧羊?”秦鉴澜疑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二狗回答作对,面对兄弟时,语气和思维马上清晰了许多,“西纳尔嘛,后人都差不多要没了。阿尔斯楞那种多疑的皇帝,肯定想要一个西纳尔放在身边,随时随地帮他看占星秘卷。”

    “所以宿州很多人都觉得,”就连茶老大也不由自主地插嘴,“贺子衿的额吉,生前是很得宠的。”

    “肯定是一个爱情故事咯,”书生在最前面笑了笑,“草原的大君,起初为了利益,强娶西纳尔家的小女儿。后来良心发现,心倾于她,她说要去牧羊,大君也默许了。又有谁不知道,说是去牧羊,其实大君暗地划出了她带着贺子衿去的那片草原,还派了点人驻守呢。”

    “只是都说了想去牧羊的人,”秦鉴澜望着遥远的天际,低低地说了句,“又怎么会喜欢活在别人的监视下呢。”

    “所以啦,强扭的瓜不甜,”书生那边也沉默了一会,“那个女人,最后说是郁郁而终了。”

    “那就更该对她的儿子好点啊!”色鬼似乎颇有感慨。

    “四旗,你家里肯定很舒服。”作对冷不丁地说。

    似乎他不会说“幸福”,或者觉得这两个文绉绉的字眼应该属于书生,而不是马帮,只好说“舒服”。

    “突然被你喊名字,后背凉飕飕的。”四旗有点不好意思。

    “还没介绍吧?”茶老大像是刚想起来,“这是二狗,这是三算子,这是四旗,这是书生。这是兰姑娘,兰花的兰。”

    “听上去只有二狗是真名。”秦鉴澜笑了笑。

    “只有陈老大是真名,”二狗说,“我家是养狗的。不过我听说的跟书生听的不一样,不是郁郁而终。”

    他看了看无人的四周,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是被大君亲手杀掉的。”

    “怎么可能!”书生震惊地拍了下马背,“宿州那边,说大君怎么怎么宠爱西纳尔的,多了去了。每件事都有鼻子有眼,说得头头是道的。”

    “那当然了,”三算子接话,“你要是黄羊,狮子也宠爱你,恨不得天天都跟你在一起。”

    “那你是坚信,大君娶西纳尔,是想留一个占星师在身边咯。”四旗叹了口气,“还是我们这些人的感情真实啊!”

    “他们那些人,毕竟是帝王之家,”四算子摇了摇头,“对待感情,哪有对权力那么看重呢?”

    秦鉴澜低头,拨弄指间的缰绳。思绪却还是忍不住往他们的讨论那边飘。

    “还有贺子衿这种的,”二狗颇鄙夷地补充,“皇城第一纨绔,都喊了十年了。他知道自己得不到权力,更不在乎感情了。”

    “可是根据三算子说的,”书生不甘心地论证,“贺子衿没权力,不该更看重感情么?”

    “他能活多久啊?”三算子大笑。

    秦鉴澜一惊。

    “也是,本身就是最小的儿子,小时候又被大君爱屋及乌地偏爱。现在回到宿州,只怕会被兄长针对。”书生若有所思,

    “在剡都过的又是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日子,回去也是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日子。”

    “所以这种人的日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尽力享受才是最舒服的,”

    三算子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了下去,

    “你又怎么能去要求他,对每件事都真心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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