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幽涿

    想来已是二月下旬,北疆的积雪一天天消褪,土地上挣扎着绽放出点点滴滴的翠绿春意。

    热闹的围场,官道上浩浩荡荡地走过一列天狼骑士兵。他们骑着高大健壮的宿州马,身上披着厚重的玄黑色铁甲,统一制式的狼首徽纹反射着夺目的日光,在天幕下流转出淡淡的暗金光晕。为首的莫日根仰头挺胸,挎着玄黑色的重式长弓,雪原的长风扯过帽顶的三根鹰翎。在他身后飘动着巨大的狼首旗,宿州女人精湛的绣工在兽皮的旗面上随着长风缓缓舒展,高高扬起宿州人的精神图腾。

    这天大概是莫日根一生中最为快意的日子,经过多年来在天狼骑的阵前将军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的磨炼,他终于获得了雄狮大君的首肯,还为自己的队伍迎来了尊贵的一员——七太子□□。

    此前阿尔斯楞就有意无意地向他提起过,如果自己那个远在剡都的小儿子,最后能够活着回到宿州,他希望视情况而定,将贺子衿安插在天狼骑的队伍中。那时老人用的还是少见的商洽语气,但莫日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只得满口称好,私下却担忧着贺子衿人不在马背上多年,是否能适应天狼骑的沙场生涯,又会不会给天狼骑拖后腿——为了接下来的半个月,阿尔斯楞已经精心策划了十三年之久,他莫日根也早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没有人可以拖住,早已下定决心的,草原上最强大的君王!纵使他两鬓苍苍,依然身披狮皮!

    想来那个如雄狮一般的老人,对待拖他后腿的人,哪怕是亲生崽子,也会露出獠牙咬上一口吧?

    所以当他得知七太子已经回到宿州,正准备结束冬日节假、赶赴北疆的莫日根,立即放下了行囊,回宫参与接风宴。

    他想着可以接触到贺子衿,帮大君看看这人究竟值不值得放进天狼骑的队伍。

    他也想到,这大概就是大君对贺子衿的第一道考验。那时莫日根隔着大半个殿堂,看见他光顾着和娇妻美姬饮酒,急得整个人都快碎了。

    毕竟宿州的明眼人都清楚,大太子忙兀·达蒙,身为努图格沁·萨仁的唯一子嗣,也是宿州传统贵族海东青家族最潜力无限的外孙,一直被作为宿州皇储培养,断然不可能跟着他进入天狼骑玩命;剩下几个太子公主,他们的额吉都出身于势力稍弱的家族,因此从小被放在萨仁身边,性格都养得软弱无力,对达蒙丝毫不能构成威胁。

    而就算莫日根已经追随雄狮大君十余年,却依旧不敢揣测大君的多疑之心。莫日根在这种举足轻重的计划中,虽然必定不敢轻举妄动,但仍然主动希冀着阿尔斯楞能在自己身边放一个皇族亲信。

    这样一来,有大君的亲信密切监督,到时候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他也更难成为他人的替死鬼。

    因此他最希望是能安插一个不拖后腿的亲信,如果贺子衿是那种帮不上忙还要对他的战术指指点点的,以莫日根的性子,会觉得还不如直接交代在战场上,或者一个人顶下大君的疑心奔赴前线算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厌恶朝堂,冬日节一过就赶着回北疆的原因。

    谁知阿尔斯楞却当夜通知他,翌日一早,去参加他组织的小型冬狩。

    莫日根知道,这是大君对贺子衿能否进入天狼骑的最后考验。可他没想到,贺子衿在接风宴上的表现,竟然让他顺利通过了大君的第一道考验,获得了参与冬狩的资格。

    直到黄羊围场上,贺子衿纵身一跃,抱着黄羊滚出一身擦伤,才打消了莫日根的疑虑,还让他忍不住在心里为这位七太子叫好!

    能从高速奔走的马背一跃而下,已是超乎常人的勇气,在天狼骑兵士中也是百里拔一;可能一箭拦下达蒙的枣红马,救下怀孕的雌羊,这是皇室子弟难得一见的仁心。集二者于一身,这才是莫日根所希望见到的,大君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亲信。

    只是天光正好,坐在莫日根身旁那头黑马上的年轻人,披着厚重的玄甲,木弓斜插在马鞍旁的箭筒里,神情却懒洋洋的。

    桃花眸中神色飘忽,仿佛夹道欢送天狼骑出城的宿州民众,手里砰砰相撞的那些锣鼓,还有街道旁店铺二楼依次拉响的马首琴,都不是为他而来。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贸然地闯入了这热火朝天的一幕,不得已夹杂在天狼骑的士兵中间。仿佛前几日黄羊围的意气,随着宿州化雪一起消磨殆尽了。

    “七太子,怎么回事?”莫日根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问。

    “哦哦。”贺子衿反应过来,默默地坐直了身体。

    “别人都看着呢。是不是这几天玩闹得太晚了,夫人呢?”莫日根皱着眉头问。

    贺子衿眼神一凛,头甲下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

    莫日根马上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这才反应过来,萨仁前几日才往七太子的帐中送了美姬。要真是贺子衿贪恋温香软玉而打不起精神前往北疆……那他这么大剌剌地指出来,也是在僭越。

    还没等到这个不擅勾心斗角的将军弥补自己出口的狂言,那边的贺子衿率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春风化雨般的和煦笑容。前后转变之快,都让他差点怀疑,自己先前的那一秒是不是看错了。

    “夫人暂且留在宫里,不能跟去北疆。”贺子衿垂着头,恭恭敬敬地低声说,“军中之事,我什么都不太懂,还要劳烦您关照了。”

    “七太子,您太客气了,岂敢岂敢。”莫日根搜肠刮肚,才从自己脑袋的底部翻找出这么一两句文绉绉的场面话来。

    贺子衿还笑着,转过头去直视前方,桃花眸底骤然没了温度。

    皇城的大门就在视线尽头,城墙拔地而起,砖土恢宏又粗犷。

    他心急如焚地算着日子,想到自己走出门的这会,那边的烂摊子……也该进入最高点了吧?

    莫日根清了清嗓子,一己压过了人潮鼎沸的喧闹,朗声喊道:

    “末将莫日根,奉命前去镇北关,请大君发令!”

    宫墙之上,披着狮氅的老人手执金樽,仰头对天灌进一口,覆手将杯中残酒,泼洒在城楼的顶端。

    低沉浑厚的声音,撞击着二月底的长风,从城楼一路而下,掠过官道两旁百官与百姓的头顶。

    响动所及之处,众人抬起头,跟着他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

    从宫墙到城关,从北到南。

    “为将军践行!”

    声音仿若宿州皇城内的焰火,一簇接一簇地爆起。

    那个居高临下的老人,以万众声海的波澜,信手掀起了历史的滔天巨浪。

    “为将军践行!”

    碧蓝的长生天倒映在贺子衿的桃花眸中,头顶有高鸣的燕鸟一闪而过。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从宫道一路而来,遮天蔽日的狼首旗中间,少年人无悲无喜的面容,直直烙进了阿尔斯楞的眼底。手中金樽一倾,残酒泼出去后的液珠顺着杯沿,缓缓滴落在努图格沁·萨仁依旧白皙却已经有了些皱纹的手背。典雅的贵族女子抿起朱唇,冰凉的掌心按在一旁男子缓缓立起的拳上。达蒙一手正握着金樽,另一手在不自觉中紧攥成拳,整个人的眉眼愤怒地拧了起来,燥热的拳却冷不丁地被额吉牵在手中,身体悻悻地猛然松懈。在他们身后,一袭明媚的桃红色衣裙无声地后退,消失在宫墙石梯的阴影间。

    三十二年春,宿州七太子贺子衿回到北疆,不到两周后就再度启程,随天狼骑前往靠近镇北关的边界线。彼时的桓成帝李玄晏,大抵正在幽涿山的深处,与山匪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搏斗。一个月后,正值孟春,柳条在海棠的残瓣中轻拂着剡都的河堤,天狼骑在镇北关屠杀了第一个守卫军的士兵。至此,这场延续至桓成帝即位后的十年乱世,才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时,叛贼的家眷秦鉴澜应该身在从诲居,读她攒下的几本佛经,或者跟心莲学着做家务;这时,司天监家族唯一的后人,道伦梯布应该躺在观星楼的天窗下,对着先世泛黄破旧的羊皮卷愁眉苦恼地思索,想想自己得知贺子衿也看不懂的噩耗后该如何在雄狮大君跟前蒙混过关;这时,镇北守卫军的将领李淮衣应该忧心忡忡地从案前的信件中抬起头,想着那个策马奔进了幽涿山深处的白色身影。

    却有人搅乱了史书的十数页。

    青衣公子气汹汹地背着特制的玄铁长弓,杂色的栗花马跃过了涿下城高耸的大门;守卫军将领心中一动,披上银白的轻甲,旋身上马;银纹玄衣的男人,桃花眸中盈满焦灼,胸甲上纹着露出了獠牙的狼首,马蹄下卷起漫天沙尘;远在南方的古都,老人对着打开的信件皱起两道花白的长眉;在他推开的窗底下,马车的轮子轰隆隆地滚过砖石,载着远道而来的一家人,停在从诲居门前的那条街上,拐角处的回春医馆前。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地平线上跃出一点橙红,染透了四周的薄雾。

    秦鉴澜觉得自己脸下的一片暖意动了动,唤醒了沉睡中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揉酸痛的眼睛。她今晚的睡眠很浅,事实上但凡是其他人站在她的位置上,都不一定能放心大胆地睡着。

    雄性人类特有的气息侵袭着她的鼻腔,让她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手却还停在半空中。

    明明怕情况有变,想好了今晚不能睡的,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就沉睡过去了?

    还有……她睡着之前不是站在地上的么,现在怎么半躺半坐着,身后是……?

    “醒了?”李玄晏淡淡地问。

    声音从她脑后飘出来,吓得她双手按在地上,整个上身往前一蹿。

    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无辜的丹凤眸,臂间抱着一团柔软的衣物,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李玄晏很绅士,在她和他之间加了一层衣服作隔档,没直接抱着她。

    “我不会乘人之危的。”他见她一阵慌乱,无奈地说。

    心里却有一个恶毒的声音,嘶哑地,像小蛇在吐信:自己分明见到,在北疆边界处,奔逃的马背上,她靠在那身玄衣的怀中——怎么他贺子衿可以,他李玄晏就不行?但他从来不乘人之危,这是他跟着叔叔学到的。

    秦鉴澜伸手拢了拢脖颈边的衣领,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垂下头,问:“你一直醒着?”

    “嗯,”年轻人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怕有什么不测。”

    他顿了顿,突然重新蹲在她面前,抬起头,丹凤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鉴澜……”

    “呃?”秦鉴澜往后一躲,警惕地问,“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李玄晏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昨天说的那些,你可以不要告诉别人么?”

    ……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他想说,鉴澜……想不到在我一生中或许是最后的时间里,见到的竟然可以是你,这样虽然没有把欺负过我们的人都踩在马下……也说不上太遗憾。

    “我知道的。”她轻轻地说,“我哪有机会告诉别人?”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今天的太阳呢。

    再说了,李玄晏的守卫军能撞上师爷,她自己也,难逃其咎。

    两人一时对视无言。默然间,耳畔蓦地传来吱呀一声响,有人一把拉开房门。

    李玄晏被声响引得抬起头,下一秒,狭小的房间内涌入刺目的太阳光线,正正好好扎进他的双眼,晃得他丹凤眸一痛,有如短暂地失明,扬起的飞尘呛进鼻腔。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面前的光线突然一暗,走进两个满身滚刀肉的山匪,满脸凶相,一把扭住秦鉴澜纤细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滚开!”秦鉴澜失声惊叫,用力蹬着双腿,却被紧紧反剪住身体。

    “鉴澜!”他跌跌撞撞地想要跳起来,脚下却被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牙齿磕在冷硬的地面,口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眼前一阵模糊。

    一只粗壮的手臂,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山匪冷嘲热讽道:“你不是很能跑吗?再跑一个看看啊,官爷!”

    李玄晏用力摇了摇头,对他怒目而视。

    山匪被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惹怒,抬手刚想往他脸上抽,却想起师爷早上刚嘱咐过他们的,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手。

    两个山匪扭着他的双臂,将他以受刑的姿势牢牢按在原地。一个矮壮如墩的身形,拦在他面前,扑鼻而来的汗骚味。

    “夫人、官爷,”他大笑着露出了一口黄牙,声音赫然是李玄晏前几日在恍神中听见过的那个豹大当家,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年轻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师爷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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