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客

    二月中下旬的时节,冰雪渐融,宿州却冷不丁有一场倒春寒。三两日来,冬风不过镇北关,只是兀自卷过草原,强硬地压下了刚刚冒头的盎然绿意。天将日暮,残阳藏在蒙蒙的云翳后,光影浮动。镇北关的守门人望着渐浓的夜色,随即伸头向城中大声呼喝。不多时,一队牵马的牧民沿着官道缓缓走出,个个肤色黝黑,粗糙的双手结满厚茧,面露愁色。

    戈瓦一路走一路摇头叹气,心里想着今天在镇北关内换取的物品,是否能撑到开春长出新草的时候。等到那时,春牧场终于可以启用,而如若宿州究竟和镇北关打了起来,他还能吃上自己养的牛羊,虽然买不到剡人的麦子、浊酒一类,却也决不计饿死。

    来到原野上,和同行的牧民们分了手,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慢慢行至白色的圆帐前,见自己那条大黄犬趴在门口,汪汪地冲他叫了两声,心知豢养的牛羊都无异样,于是掀开帘子进去,在黑暗中摸了块骨头,随手扔给黄犬。怎知那条狗生得机灵,一眼看出骨头上没多少肉丁,怨怼般地叫了一声,叼着骨头跑开了。

    戈瓦见帐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凭借记忆摸出了盛着羊油的油灯盏,刚想点燃了,却又念及灯油已经不多,省着点还能拿羊油去镇北关换东西。于是刚放下来,想到自己如此拮据,又木然地看向帐外。他这般忠厚的贫苦人,自幼与拮据为伴,只知道宿州和剡地一开战,自己身在边境,必定须如十三年前那般东奔西藏,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去处,只得悠悠长叹了。

    帐外风声一动,有人朗声问:“伯伯,什么事这么忧心?”清清亮亮的宿州话,带着恭敬,好一派少年音色。

    戈瓦被吓了一跳,急忙向外望去。原是他深陷对未来的愁思,致使不闻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蓦地停在门外,年轻人滑下马背,稳稳地落在地上,又听他叹息声中如有万般愁绪,方才出言问询。戈瓦想不通怎么会有陌生人夜里来访,只怕是什么耽搁不得的要紧事,三两步走上前,抬手掀开帐帘,却一下子愣在原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年轻人一身玄衣,袍子上华贵的银纹映着淡如秋水的月光,颀长的身形立在寒风中,一见到他就连忙拱手,桃花眸中有尊敬神色。他本来倚着一匹通体全无杂毛的高头大马,此刻正乖巧地埋头嗅着雪地,也是黑色。一人一马,夜色中几乎看不清楚,但确确实实地站在戈瓦面前。

    戈瓦依照经验,只道年轻人是过路人,看见雪原上有牧民的帐子,此番前来借宿。不过抛开年轻人为何而来的疑问,他不回答人家的问题,终归是无礼。戈瓦不善言辞,更不会撒谎,踌躇片刻,只得又叹了一声,答道:“要开战啦。”

    “开战不好么?”来人笑盈盈的,引着他往下说,“家仇国恨,莫过如此。”

    戈瓦震惊地抬起头,面对着那双明亮的桃花眸,口中结巴:“开……开战怎么会好?你、你这小儿,不记得十三年前的战事,那会我被逼得没有饭吃,一路跑到……到……”他又想起自己在十三年前做过的事,饶是再老实,也绝知这并非什么光彩事,马上住了嘴。

    来人不甚在意地一笑,似乎并不追究他说的话。戈瓦心中警铃大作,谨慎地打量他的周身,率先开口追问:“你来是想要借宿?”

    年轻人口中嗯了一声,并不反驳。戈瓦如释重负,立刻抬起脚想要跑进帐子,借着给客人拿东西的由头,避免跟这陌生人的过多接触。十三年来,他回到北疆放牧牛羊,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宿州的惨败,对他们这些宿州人而言,正是家仇国恨,他又怎会不知?只是后悔,当场若是一头撞死在剡人将军的车马前,又何来这些年的烦扰?因此他虽厌战,也是万万不愿和旁人提及战事状况的。

    “宫里都是些狂人。”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却负手立在帐外,并不进门。

    戈瓦这时已经擦亮了羊油灯,捧着灯盏向身后一看,见来人背着一张玄黑长弓,确有几分借宿的猎户模样。又听来人虽然还在谈战争,话中却并无赞赏意味,反倒透着些他听不真切的无奈,让他听不明白。戈瓦只看了一眼,便道:“你就请进吧。”言毕又去翻找木桶里的羊奶,当即想盛出两碗,权当款待。

    他一帐子的羊膻味,但年轻人并不反感,抬脚进来了,兀自坐在帐中。戈瓦端上羊奶,极尽牧民的待客之道,又问:“客人此言,听上去是很了解那些老爷,不知您来自何处?”

    来人的面上第三次露出笑颜,虽然亲切,眼底无波无澜的神情却让戈瓦的手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差点将一碗羊奶泼在身前。

    “我只是来找您。”年轻人突然说。

    戈瓦眉头一皱,觉得好笑:“我?谁会专程来找我?”心里却猛地反应过来,如有一道雷电劈过脑海,惊恐之中飞速向后退了两步,双手按在简单的家具上,后背倚着帐子才壮起了胆,眼睛死死地盯住陌生人,口中飞快地念道:“你是!你是!”神色一变,立即改口道,“我……我当时不能选择!我绝非……”

    “并非因为那件事,”年轻人摇了摇头,适时截过话头,声音轻而柔和,大有令戈瓦稍安勿躁的意味,眼底却明明白白地闪着微光,“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下,并非替谁问罪。你名为戈瓦,宰桑·戈瓦,是不是?”

    宰桑·戈瓦不明所以,但听来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住地点头。又闻年轻人接下去说的,登时面如死灰,双腿直发软。

    但听那年轻人声色平淡,只如叙述事实,并不掺杂个人臆断,说道:“十三年前,剡将秦经武大破天狼骑,抓来些许宿州牧民,充当军中壮丁,为守卫军指路。其中就有你,宰桑·戈瓦,是不是?”

    戈瓦一怔,什么也顾不上,连忙跪倒在地,颤巍巍地不住磕着头,大喊:“我也是被剡人逼迫!我也是无奈!当初如若不答应他,他定要将我老婆幼子斩落马下,说什么也不肯!我,我决不是自己跑去做卖国贼!别杀我!”

    风啸倏然尖厉,棉絮灯芯上一点烛焰猛动,蓦地熄灭。戈瓦眼前一暗,慌乱中依稀分辨出身前情形,见那人信手从身后取来玄黑的长弓,转瞬握在手心,箭矢的金属锋芒直指跪倒的自己,额角簌簌地落下汗来。帐帘在那袭银纹玄衣身后卷起,飞扬在倒春寒的狂风中,戈瓦只道十三年前的叛国处决罪终于降临,心里想着自己就将要去与亡妻相聚,却又念及再也无法见到儿子,紧紧闭上了双眼。

    身前咔哒一响。

    却听年轻人喃喃道:“什么争战,什么叛国,我分明只见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预想中的苦痛并未袭来,戈瓦讶异地睁开了眼,不知这位挑明来意的陌生人何以手下留情。

    长弓垂在他手中,箭矢指向地面。年轻人问:“你有一个孩子?”

    戈瓦抬起眼,眼眶中早已泛起红色,悲声如泣:“小的那时被迫给剡人指路,一家三口却被守卫军带着南下,后来流落剡都,给剡宫里人做杂活。小的有过一个儿子,却养不起,十岁时只好卖给剡人皇室,不料老婆一病不起,只留小的一个人又走回北疆来,做前半辈子营生。恩公手下留情,可小的活在北疆,早就是孤苦伶仃!”

    来人默然,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虚虚往他头上一砍,权作已对牧民的通敌叛国罪行刑。戈瓦却不知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那边沉思了半柱香的辰光,这才道:“若我饶你一命,你以后将作何打算?”

    五六年来,戈瓦一人独居在萧索的北疆草原上,总是想要见被自己送入剡宫的儿子一面,剡人自然不肯放儿子出来,方才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前想的也是这一个心愿,这时面对着似乎是大君派来的人却不敢明言,连忙又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恩公如要用我,小的自然鞍前马后,不敢怠慢!”原是他无甚机锋,也不想想来人年轻有为,断然无需亲自劳作,要他这一个牧民又有什么用?

    砰的一声响,一袋东西裹在布兜中,沉沉地砸到戈瓦的脑袋旁。牧民不明所以,不敢伸手去触碰,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年轻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金属光泽一动,来人用箭矢拨弄两下,将布兜揭开了两个角来,里面的事物这才完完整整地暴露,帐内顿时金光灿灿,立刻将兵戈的银光压了下去,好不晃眼!戈瓦心中大惊,只道自己已做了十三年的卖国贼,这人孤身前来,却不取他性命,还在他跟前扔下一袋子黄金?当下诚惶诚恐,不敢收下,更不敢道谢,只是呆愣地望着来人,不知他是何用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人面容早已没了先前那般亲切,可戈瓦只觉这样才更像他应有的样子。桃花眸中神色一沉,年轻人沉声道:“你拿了这袋盘缠,把牛羊都卖了,南行五百里,去到涿下城,找天香楼的掌柜,他会照应你。无论你打算跟着掌柜在天香楼做工,还是愿意拿着这些盘缠去买间铺子,都不会有人管你。只是以后别回宿州,也别去剡都,懂么?”

    “不……不去剡都?”戈瓦不解道。一连串指令,早就听得他心生疑虑,再加一个莫名其妙的不进剡都,岂非绝了他见幼子的念想?

    “到时候打起来,剡都人会善待宿州人么?”年轻人指点着,话锋一转,“你且收下吧,这是尊子在剡人的四皇子处存下的钱。我偶然结识尊子,可惜他事务缠身,不能离开剡都,只好托我将这些盘缠都拿给你,权当六年的孝敬。至于去涿下城的天香楼,也是他托我转告,许是他在那里,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只待你过去颐养天年。”

    “你……你认识我儿子?”戈瓦瞬间大喜,眼中有泪打转,“我已有六年没见过他……这些话,都是他请恩人转告给我听的?”

    年轻人看起来却并不想留在帐中跟他说话,走出去牵来黑马,飞身跃上,只问:“他全名宰桑·莫德勒图,我如何不知?只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你都记好了么?”

    “记得!记得!”戈瓦连忙追出门,口中重复着,“涿下城,天香楼,此生不往北去,亦不南行。恩公,你既然替莫德勒图前来,天又晚了,不如先留在帐内,歇息一夜吧。”

    “不用,”玄衣来客一拍马背,黑马立时动身,那人声音清亮,隐约带着憾意,轻轻地说,“如要说来,莫德勒图才是我的恩人。可惜我不能当面报恩!”

    马蹄卷起沙尘,就此去了。

    戈瓦立在帐前,突然获得足够他安养一生的钱财,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这会借着月光才看清,那年轻人骑在马背上,身姿飘逸,赫然是贵族风采。待到牧民记起要说千恩万谢的话语,那袭玄衣却早已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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