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物殒

    在桓成帝以前的那个乱世,尽管剡地和宿州明令禁止双方一些物品的贩运,边境依然存在着猖獗的走私情况。统治者为了茶叶、金玉一类只存在于对方境内的物品,偶然会对这些禁品网开一面。这就是宿州马进入剡地,成为镇北守卫军用马,以及幽山铁进入北疆,成为宿州名贵武器原料的由来。

    伴随着幽山铁出现在大众视线中的涿下城名物,当属涿山匠。

    名“物”。

    在剡地大将秦经武从都城出发,领兵出生入死的时候,涿山匠也从幽涿山中被官兵请出,一个个地运往剡都,为帝王打制特殊的兵器。为数不多的涿山打铁匠,以家族姓氏为单位,世代居于山中,技艺由父子相授。这些人出山后很快就水土不服,加上皇帝的心意经过层层盘剥,最后真的是用对待私属物品般的方式对待着活生生的人,涿山匠里死去了一些人。十年战乱结束,由于奉命打制过特殊的兵器,这批涿山匠并没有被放回家乡,而是被迫留在了幽涿山以外的地方。

    除了……涿山乾氏。

    很长一段时间里,乾忘忧一直是被全寨子眼红的对象。

    无外乎他年轻力壮,上承父兄手艺,打得一手好铁;头脑又灵光,明明是跟着别人在幽涿山外做买卖自家打制的铁器的小生意,却很快发了一笔小财。

    某一天,乾家父兄还在铁器铺里埋头忙活,乾忘忧却从涿山寨里消失了,直到秦经武领导的那场平叛结束,都没有回来。

    他是涿下城的名物。

    阿尔斯楞手底的贵族找到了这个中年人,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暗地里接他度过镇北关,来到远离家乡的宿州。

    可是那场战争,他的国家胜利了,他选择的阵营失败了。

    伴君如伴虎。

    阿尔斯楞生性多疑,乾忘忧听说他暴怒而执刀,亲手杀死了西纳尔家族的天师,仅仅留下了一个毛孩子。可是那个披着雄狮皮毛的大君,高高地坐在玉阶之上,看着他跪地发抖的身躯,只是淡淡地下令:“放他回去。”

    只当正值壮年的乾忘忧回了涿山寨,才明白宿州大君的那个眼神,究竟蕴含着什么深意。

    倏忽十年,寨子空了。

    男人们都是涿山匠,所以上至他的老父和兄长,下至十五六岁的少年,都被塞进马车的车厢,一车车走过险峻的山路,运往都城。留下来的女人和婴孩,大多数不懂得什么打铁的技艺,原先只负责在田地里劳作和给家里烧饭,现在为了生计,跑到涿下城里,不敢说自己来自涿山寨,在城中干着光明的底层勾当和阴暗的底层勾当,面黄肌瘦。这里的人们空守着幽山优良的产出,无法利用。

    乾忘忧没有带回财富,却带回了锻造宿州兵器的记忆。

    他不必在回忆里追问自己,阿尔斯楞为何不怕他向朝廷投诚,出卖宿州兵器的秘密。阿尔斯楞是了解他的,那个雄狮般的大君,他会了解任何人!

    战后十三年间,他同辈人留下的孩子都长大了,涿山寨诞生了,财富从幽涿山的山路上,为他们诞生了。

    他扶着一个个后辈坐上大当家的位置,积累了财富后,带着他们下山去远方尝试比山贼更稳定的生活,又领着他们回到故乡,路上做了他现在最后悔的事——捡了几个贫苦人进寨,从孩子到青年,从同胞到叛贼;从头开始。他就是他们的师爷,他就是带领整个涿山寨,从朝廷手中,起死回生的人!

    强大到尚未从战争中恢复过来的朝廷,都要忌惮他几分;连李清和都想借他的双手,除掉自己的竞争者!

    因缘错乱,贺子衿杀死的那小三子,却正是他哥哥的孩子。他自己膝下无后,受嫂嫂临终所托,独个儿将侄子抚养成人,骄纵过度,不仅扶着他坐山寨大当家的位置,还拉他下山当官,只道也是一条明路。不想半路杀出这对夫妇,花言巧语,明暗应和,偏生将小三子的命夺去。乾忘忧暗自愤懑,却不知是自己后半生为非作歹,命中冤冤相报而已。

    那时刀声很快,斜里刺出贺子衿的竹竿,匕首先伤他。可是白光翻飞中,他竟看不清玄衣人如何抱起姑娘上马离去,留给他的,只有小三子断了气的身首。那身手,更重要的是那强忍着痛楚的惊人毅力,真不知贺子衿身在剡都十三年,是如何练就的好武艺。

    他想秦鉴澜与贺子衿原是联姻,不见得有什么感情,而那少女竟然肯随质子北上,不是贪图宿州皇室会给她的荣华,就是贺子衿拉给自己在路上垫背的替死鬼,毕竟剡地之上,秦经武独女的名头,自然比一个什么邻国皇子好用得多。如今蓦地见秦鉴澜孑然一身,贺子衿并不肯陪伴近旁,而剡宫内明争暗斗,必定是有人故意引李玄晏来;眼前两人都无外力相助,乾忘忧只道是天助我也,血债不偿,有违天理。

    此时虽有李淮衣带着一列守卫军杀进,可乾忘忧先发一箭,紧接着按足纵跃而下,双手舞刀,状貌可畏。他本涿山匠,先天生了一副好身躯,后天千千万万个日子都在打铁,这会年逾六十,虽然须发尽白,可是手握巨型马刀,竟然不喘不叹!他望着横剑在身前的李淮衣,以及好整将宿州人尸体轻放在雪地上的李玄晏,这会白衣脏污的年轻人一下拔起轻剑,望着他双目喷火。

    乾忘忧在心中暗道:“好哇!我先杀了你叔侄二人,再去抓来那小蹄子,一齐折磨到死,给我家三儿报仇雪恨!”当下挥舞马刀,身法稳如磐石,只步步逼近二人。

    李玄晏一惊,见叔叔身形一动,飘将出去,手腕上下翻飞,长剑不断抽刺。而涿山老贼反手格挡,兵刃交接,霎时寒光大作,叮铃之声不绝,震得耳壁隐隐作痛。他自然担心李淮衣会棋差一着,黑缎快靴猛地点地,白衣一动,自己也扑了出去。哪知轻剑本为守卫军营中所藏,平日用以士兵们练习,并不以伤人为铸造目的,而李玄晏手中这柄又显得比其余更轻。

    而乾忘忧常年伴着兵戈眠作,那双老眼自然毒得很,见年轻人兵器并不趁手,心里已然有了七分定数。于是气定神闲,右手逼退李淮衣的攻势,左手却不疾不徐地伸向前,抬起马刀一挡——咯吱一声,只见李玄晏手中滑落两块铁片来,轻剑竟然生生地碎成两截。李玄晏收不住力,整个人前扑,脖颈闪过一道阴冷的凉气,后背却叫人一扯,回过头,正是叔叔出手将他拉回。兀自看向身前,那老者手中的马刀微振,赫然有夺命之意!

    李淮衣将变故看在眼中,心里虽然着急,却见情势逼迫,大迈步拦在李玄晏身前,不卑不亢地高喊:“前辈刀法了得,后生已经受教!”身边的年轻人一听就知道将军要说什么,急得身子站不稳却还一震,连忙喊道:“叔叔!”声音还余着十八载少年意气。

    乾忘忧冷笑:“我与你们平素无冤无仇,要饶你们一命自然可以。只是四皇子今天出得去,向宫里怎么交差?倒不如让我来替皇上清理门户,料不定他老人家龙颜大悦,还能保我涿山寨一世平安了!”

    李玄晏前头还听他说“无冤无仇”,心里却想着这山贼纵然肯放自己走,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秦鉴澜走。心中决一死战之意已盛,又听见他后面那句话,自知是不可能苟活。想道:也好!不苟活!可是自己手边既然没有武器,又如何决一死战?他刚站定,立刻去拔身旁山贼尸体上插着的长剑,第一下竟是拔不出来。此时却发觉身边有异。

    原来李淮衣将军一听乾忘忧说“清理门户”,脸上竟飞过一阵青白,整个人滞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乾忘忧哪肯放过这等好时机,举刀便来,声势浩大!

    斜里却蓦地刺出两点,迅疾的破空之声。旋即有女子清吒:“呔!老不死的,往哪里跑!”

    ——秦鉴澜耳下忽的一轻,又是模仿小时候看的电视剧叫停了师爷,又是顺利将东西掷了出去,又是看见了成效。三件事情都做得出色,可她心中没来由地有点空荡。或许是贴身的耳坠久不离身,这会叫她丢掉,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乾忘忧十三年来在涿山寨中被奉为师爷,何时挨过这种骂,又听那活脱脱是个少女的稚嫩声音,心头大怒。却不料有东西暗中向自己刺来,也怕有毒,而手上马刀太重,不得已径直扔下一把,左掌往胸前一拦。转头一看,对着雪地上亭亭而立的秦鉴澜冷笑道:“我当是何暗器?原来只是两枚耳坠,能奈我何!”天地间忽地掠过一阵清风,指间深碧的翠玉撞着顶上的金托子,他目光往耳坠上一转,登时停在原地,颤着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是此时!

    李玄晏一时不知她站出来的用意,见到紧要关头,叔叔竟径自发愣,而原本形状可怖的师爷也呆立原地,虽然不知个中缘由,却心知此时不可耽误。只见白袂翻飞,年轻人借着纵跃的力量一把从尸中拔出长剑,一剑抵上乾忘忧的咽喉!

    乾忘忧呆呆地捧着那副绝美的碧玉耳坠,竟然不避,咽喉暴露在闪着冷光的剑尖下!

    只听他忽然涕泪纵横,口中发出独狼受伤般的哀啸,尖利得吓煞旁人;外头相斗的守卫军和涿山贼不禁收手,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中心的这一小撮人身上;冷光犹豫一秒就劈落,霎时血光大溅,喷得白衣人一整个身前,满头满脸!

    道伦梯布趁势上前,斩.马.刀将豹大当家逼得仰倒在地,但见这没骨气的山贼头子,浑身抖得有如筛糠,张口还没说出半个不字,却叫李淮衣闪身过来,一剑封喉,刹那没了声响。

    众人登时大乱,一派哀恸、悲声,不知是真心为了涿山寨师爷,还是戚戚然不知以后该往何处去,或者又怕被占了上风的人赶尽杀绝;另一派却相互击掌、雀跃,脸上大喜:“胜了!胜了!那就是咱们的四哥,李四哥!”

    道伦梯布、李淮衣、秦鉴澜三人围在中间,却只听闻当啷一声,长剑砸落于地。

    李玄晏沉着脸,身形晃了晃,竟一倒在地,当场失去了意识。

    四下慌乱之中,李淮衣一把扔开手里武器,苍白着面色走近前,抱着侄儿急声唤道:“玄晏!玄晏!”

    年轻人自在晕沉中,浑身脱力后掌心才微微张开。身旁那人眼风扫去,原是他紧紧握着一点深碧,不曾松开。

    耳坠的纯金顶,映照着日光,流转起刺目的光彩,亮闪闪的,落进她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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