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

    三十三年冬,剡宫。

    从前并没有什么四皇子,自然也没有四皇子殿。李玄晏十八岁时,一朝踏入宫廷,虽然很快就赴往北疆,但皇帝父亲依然命人清扫出鸿霄殿后的这间小殿,摆上些矮松、花盆,略略布置,倒也相映成趣。只是雪天风紧,院内一方清池结了薄冰,荷枝枯残,半截灰扑扑地倒在池边,破坏景致。李玄晏在北疆立功,又接回那个水红衣衫的女子,一连几日悠然来去,并不奔忙。这时宫中火烛初上,他换了一袭红镶金边的猎袍,负手立在池边,思忖着如何叫婢女来清扫庭内,显得干净些。

    他身背桐木长弓,并不佩剑,尚未走近殿门,就隐隐约约听见殿内深处传来琴声。当下凝神听去,拨弦一轻一重,忽缓忽急,张弛有度,节拍相和,正是北疆人人传唱的名曲《搏狼赋》。李玄晏儿时伴在秦经武将军左右,因此熟通音律,但仍不及这位信手抽剑击节,便可改编民歌,使之成为军中剑舞的大将,只道是殿内那人自幼耳濡目染。琴声勾他抬脚,轻轻跨过门槛。

    卧房门帐虚掩,只听一个婉转的女声,藏在琴音后,幽然低唱:“问此去、向苍茫四野,海晏河清。歌我搏狼,以安万邻。”指间长弦颤动,就此终了。房内不再有乐声,那人沉吟片刻,却道:“四皇子请进。”原来早已知道他立在门外,只是自顾自地唱完这曲,才放他入内一叙。

    李玄晏却不动身,隔着房门,奇道:“我在北疆两年,竟然不知《搏狼赋》还有这几句结尾。”

    里头的女子声色淡淡,无悲无喜,只像是平铺直叙:“守卫军中剑舞,选取最激烈的两段,仅从‘入围’到‘破阵’。将军未曾听过结尾,亦不足为奇。”

    “听着很……”他刚想说下去,房中的灯影却晃了晃,兀自熄灭了。接着有抱琴拾掇的轻微声响,房中人既见他不强行进来,显然是没什么正事,只想来找她谈天。于是她也不含糊,毫不客气地吹灭烛火,表达了送客之意。

    李玄晏一怔,留也不是,只得转身走了。

    却还忍不住最后回过头来,丹凤眸中,闪过一点水红色的倩影。

    ……

    秦鉴澜摘下藏蓝的面纱,好端端地摆在木几上。待到坐在窗前摆正了身子,却又忍不住伸过头去,借着客栈油灯的光影,对着一旁的半身铜镜,上上下下端详自己这身衣衫。颇具宿州民族特点的暗蓝色袄子,外头披了件轻暖的毛裘,华贵衣衫衬得真千金的脸愈发娇艳,看得她心中暗自欢喜。几日下来,这件袄子还是在出宿州皇城那天穿过,此后一路是朴素的棉布衣衫,进剡都那天也决计不能穿得太耀眼,于是只有留在客栈休憩的两日,才敢略微打扮。她是年轻姑娘,虽然死里逃生也不过才一天一夜,还是有爱美之心。

    卧房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咳,半是尴尬,半是不耐。

    她想也不想,朗声道:“你进来就是啦。”

    道伦梯布应声推门,青衣人只是立在门口,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连眼皮也不抬,沉声说:“我明日一早就走。”

    秦鉴澜刚刚打量过铜镜里的花容,现下芳心大悦,随口喊他进来,这时一看年轻人束手束脚,显然大不自在,才猛地想起不该用现代的思维来揣度古人,哪怕他是架空的,也活在礼教里。她只得跟着站起身,快步走近他身前,抱着双臂问:“那我以后还给你写信么?”

    “你怎么一句多谢也没有的?”道伦梯布一听,眼前这女子开口的刹那,分明就是那个一路在马背上跟自己斗嘴的恶妇,方才她转过来的婀娜形影立即烟消云散,于是终于抬起眼来,为自己愤愤不平。

    “在心里谢过了,”秦鉴澜伶牙俐齿,也不惯着这个话痨,随口呛了一句,“回答问题。”

    “写啊,为啥不写,”道伦梯布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咱们今天晚上在城里吃的那顿天香楼,味道特别好是不是?以后喊他们开到北疆,希望掌柜的别一赚到钱就欺客。我……”

    秦鉴澜双臂环抱在身前,突然截断他的话头,昂然追问:“你有准备好回信么?”

    “没……什么回信?”道伦梯布眉头一皱,“你当我是什么神仙,天天就坐在那给你写回信?”

    秦鉴澜面上神色瞬间一沉,冷冷一哼,蓦地伸出双手,按在青衣公子的前襟上。

    道伦梯布吓了一大跳,刚想摆手发力挣脱,心中当即生计,反而翻转手腕,一把抓住面前纤软的手掌。他正欲油嘴滑舌,却没想到对面那人根本不接茬,足下生风,抬腿往他身上重重踹了一脚。青衣公子吃痛,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口中恨恨地喊道:“你怎么毫无剡人好生之德!”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泄了劲,登时暗叫大事不妙。那女子已经伸手在他襟内,自两层衣衫间一探,双眼顿时烁起异光,呸地一声,旋手将两件轻飘飘的物事往地面上重重撂去。

    薄薄的东西悠然飘落,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信封。

    道伦梯布连忙俯身去抓,那姑娘眼疾手快,足尖一拨,两封信都到了她自己怀里。

    她撕开封口,抽出一件,见到信纸只写了一半,又塞回去扔在道伦梯布身上,气冲冲地撕开另一封。信纸飘将出来,被她揪掉一角,好生可怜。卧房内灯影飘动,凝目望去,写得满满当当,字迹洒逸,一撇一捺,在场二人都相当熟悉。

    秦鉴澜扫了一眼信纸,恶狠狠地抬头问:“你为什么帮他?”

    道伦梯布哭丧着脸,手却在背后拉上房门,向前走了几步,才老大不愿意地回答:“秦姑娘,都是他逼我。”见到灯影之下,她的脸色明暗不定,又大着胆子低声说道:“倘若不是贺子衿执意要使这调转之计,一定跟你保持通信,我也不能及时赶到涿山寨了。”

    秦鉴澜手中两张信纸,满满当当,正是贺子衿的字迹。想那天元宵宫宴,玄衣人坐在绚烂的花灯下,醺醺然地向她傻笑,一面从身旁拈来一盏花灯,说是让她猜谜,只一意向她展示自己出乎其神的画技。以及一行既笔力遒劲,又神意洒逸的墨水小字:爱妻秦鉴澜。

    “我哪里担当得起那两个字了?”她忿忿地低语,不顾道伦梯布的疑惑目光,又举起手中信纸来。

    见到上面只是絮絮地写着些礼貌的话语,无非是问她身体怎样啦、沿途可有看见些奇绝的风景,涿下城有家天香楼还不赖之类的,全是以道伦梯布的口吻,洋洋洒洒地扯了两大面,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随手将信纸塞进了袄子的衣襟里。随即转念一想:我怎么竟然会感到失望?当即料定他原想假借道伦梯布之手与她通信,写信自然要模仿道伦梯布话痨的口吻了,却始料未及,道伦梯布大概是懒得誊抄,原本准备寄到寻月客栈的回信,青衣人的笔迹在第一面纸上才写了一小半,堪堪露馅。

    道伦梯布低头看了一眼,奇道:“诶,你真是不讲道理。他明明救了你,你还气得双颊通红……”却再次被打断,面色顷刻一凛,就此打住。

    隔着一道房门和墙壁,乐声飘飘,竟从隔壁卧房传入。道伦梯布生在宿州,长在北疆,又怎会听不出,那乐声正是《搏狼赋》,只是与自幼听闻的略有不同,真真切切地从隔壁飘来。

    秦鉴澜哼了一声,抬头横他一眼,道:“亏我对你知无不言,你却和他联手骗我,我先去隔壁看望李玄晏,再来找你算账!”婀娜身形一拧,涨红的面颊低在阴影中,径自夺门而出。砰的一声,令道伦梯布咋舌,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手摸着后脑勺慢慢醒味,最后竟苦笑着长叹了一声。

    他们昨日入夜前进入涿下城,高高地打着守卫军的官旗,自然无人胆敢阻拦。马帮茶商的几人还是张罗着在寻月客栈住下,说掌柜的和他们相熟。秦鉴澜要跟着马帮,道伦梯布只是暂住两日就回去,李淮衣也说让李玄晏跟着马帮南下,寻月客栈瞬间涌进了一大批人。那时李淮衣先行一步,预备去寻涿下的官兵来接手涿山寨的俘虏,还要找城中名医,于是背着李玄晏走上二楼,放进了秦鉴澜隔壁的卧房。大家知道他呼吸安稳,都心知并无大碍,于是各自休憩,如此一夜一昼。

    只是现在时候,隔壁蓦地飘出了琴声,原来李玄晏已经醒了。

    秦鉴澜立在卧房门口,听得琴声虽然微弱,却绝非断断续续,反而暗暗带着一股如北疆军士般的韧劲,知道是李玄晏虽然醒来抚琴,身上的力气大抵没有全然恢复,胸中也自有一口骨气,弹得铮铮有如兵刃交接声。她粗通音律,又是半道而来,怎会知晓这原是军中剑舞,自当如铁如钢,如炼如淬,风雷滚滚而过。

    这时乐声悠然一转,琴音轻柔起来,房中人纵声而唱:

    “问此去、向苍茫四野,

    海晏河清。

    歌我搏狼,以安万邻!”

    慷且慨之,正似夏日急雨最终落尽,四下一清,长空忽明。

    秦鉴澜倚着门,听得入迷,不知觉中琴音渐轻,慢慢静了下去。

    怎地有人朗声唤道:“澜儿,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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