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云意夫人原本担心秦鉴澜提出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事,听她只说想见狱中的父兄一面,神色略有放松。当下按住了胡正群欲拉着她衫角的手,微微点头,应允道:“这不算什么大事,我带秦姑娘去就是。”

    秦鉴澜想着她逃犯的身份摆在这里,以为会有什么阻碍,没料到云意夫人答应得如此爽快,忙问:“令尊究竟是谁?”想来十年前能和李淮衣结亲的人家,地位自然不低。只是云意夫人多年在外,这时回去请求父亲办事,亲情或许也有些淡了。

    那典雅的妇人点头,淡淡道:“他是当朝太师,掌司观星测字,十三年前,是他笃定我大剡会赢。你只管叫他袁太师就是。”

    她这样一说,秦鉴澜脑海深处的记忆忽然被触动,当下想到:啊,这袁太师她原是见过的。那时她躲在茶老大的马车里,意欲浑水摸鱼离开都城,却被李玄晏半途拦下。后来为茶老大解围,无意中救了贺子衿一命的,正是李玄晏口中的袁太师。跌打医馆中的夫人,自幼少有被生活亏待,因而年过三十依然花颜不减,当是袁太师的千金袁云意了。

    两人合计着天色还早,这就抬脚要出门去。这时立在近旁沉默多时的胡正群手腕一翻,牵住袁云意,轻轻说道:“我陪你去。”原来他儿时跟在御医师父左右,小小年纪与袁云意相识,正有竹马之谊,却一直不为袁太师所接纳。少年气盛,竟然拉着这样一个千金私逃到蛮荒的镇北关,撞见娇生惯养的爱人亲手搓洗衣衫,心中自然常有悔意。十三年一过,心性更加成熟,说什么也要陪着袁云意去丈人家中,成与不成虽看天意,但这一次,万万不能逃避。

    秦鉴澜看着他们夫妇二人相携,心中为之动容,记起来问:“胡大夫,之前在镇北关见到你,你怎么说贺子衿从小就认识你?”如果胡大夫年轻时身在剡都,自然是没办法与还在北疆的贺子衿相熟的。胡正群只说他原是北疆人,十几年前她的父亲秦经武在领兵对抗宿州天狼骑,那时他常常在剡都和镇北关两地奔走,忙着救治前线的士兵,偶然认识了贺子衿。只是大剡战胜,贺子衿被秦经武带回剡都,却正好住在回春医馆对面的街上,又是后话了。

    她听下来,心里觉得这袁太师十四年前棒打鸳鸯,未免太不是个好父亲。蓦地想到,被她顶替的真千金,家中也是这个情景。只是胡正群和袁云意逃了,李玄晏和秦鉴澜究竟没有离开,而战争的阴霾笼罩在两代人头顶,命运丝线走向诡谲,战后的秦鉴澜想起来,如一定要责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了。

    然而她有所不知,这位在政治上狠狠跌了一跤的袁太师,后来再度插手,威名赫赫。只是她从天而降,将乱世重新洗牌。

    那是桓成帝的第一个支持者,也是最得力的一位。

    白衣的年轻人,一人一弓一马,独自走出了幽涿山。三月的海棠开满了剡都,庆功宴上,舞姬热烈的红裙直比宫墙花更娇艳。李玄晏就那样安静地坐在玉阶下,眉目中神色淡淡,接过太子李清和递来的酒觞,道谢的声音并不欢欣。仿佛这不是他的庆功宴,而是宫中寻常宴席。这时那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穿一身飘飘的青衣,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玄晏再见到他,是在剡都的郊野。

    当日残阳如血,群鸦齐掠,他跪倒在地,怀中是亲叔叔逐渐冰冷的身体。待他对着辽阔的天地,哭喊得嗓音嘶哑,远远走来了那个鹤发白须的老人,依然是一身青袍,形容比三年前还要枯槁半分。年轻人认得他,却并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听袁太师捋着长须,慢慢踱至他身前,低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伤悲之中,未来的帝王对他怒目而视。

    却听见有些佝偻的老者,弯下腰来,大手在他头顶一抚,问:“小玄晏,李淮衣对我以死相逼,却不知你既然有此心志,以后肯受我辅佐么?”

    那时的李玄晏,师出无名,亦无贵人相助,形单影只,难以成势,断然不及太子一脉。他自击退天狼骑后,想着殿内刻骨铭心的那九日九夜,黯然灰心,正欲急流勇退,李淮衣却迎在剑上,告诉他,已经绝无归途,只有与李清和拼命到底。此时德高望重的袁太师忽然伸手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在袁太师插手之下,李淮衣最后并未回到北疆,而是被埋在了剡都郊野。李玄晏曾经不解,三年以后,尘埃终于落定,鸿霄殿檐下的铁风铃轻响,桓成帝心有所感,猛然回身一剑,刺在袁太师喉前。饶是足智多谋的老国师,也始料未及那时的年轻人还有此一手,当即惊喝:“皇上!”

    桓成帝不为所动,冷道:“李淮衣为你的儿子报了仇,你却让他最终以死相逼,这又是为何?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

    袁太师自知他叔侄一心,自己终有此一日被问责,却也不说若李玄晏杀了他这个当年唯一支持四皇子的国师,又何尝不是恩将仇报?只盯着李玄晏波澜不惊的丹凤眸,苍老的声音傲然道:“要杀便杀!”

    长剑最终还是在空中一划,接着收在腰侧。那人低低地说:“与我同去一趟吧,国师。”

    往年深冬的一日,袁太师照例是从来不管李玄晏的去向,却也不会主动跟着去剡都郊野的。那天他被利剑一指,还是远远地站在后头,看着白衣人伸手拂落方碑上的残雪,轻轻一叹。

    回想他和李淮衣的恩义怨怼,那个志在北方的潇洒少年、娇靥如花的少女,还有魂断幽涿山深处的幼子,斯人身影,走马灯般流过眼前,然而,明明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他本来就对那个少年心怀怒意,这怒意新旧交加,后来虽然知道李玄晏替他报了袁秉文的杀身之仇,却仍然不肯原谅守卫军的将领李淮衣。怎知十三年一别,再见到当初那个潇洒少年,却是雪地上的尸首。

    嫁女受挫后,袁太师本来决意不再参与朝廷争斗,安心观测星象,但求安享晚年就是。但他岂会不知李淮衣的意思——李淮衣自撞于侄儿剑下,既用行动告诉了袁太师,自己因有负对太师的诺言、没有照看好袁秉文而惭愧后悔,又正是对袁太师以死相逼。李淮衣要袁太师心生不忍,在自己死后,愿意接手照顾本就为袁秉文报仇雪恨,算得上有恩于袁太师,如今又是李淮衣在世上大为牵挂的李玄晏。

    正是李淮衣逼迫袁太师入局,在太子李清和一派的朝堂阴谋中,亲自保护孤立无依的李玄晏,不惜以死相逼,令袁太师不得不出手。也正因为想通了李淮衣“临终托孤”的自杀式行为,不仅为了推李玄晏在朝堂上不断前行,还是为了逼迫袁太师站到台前辅佐李玄晏,继任的帝王霎时勃然大怒,认为是袁太师令叔叔走上了如此绝路。

    其实历数前尘,连袁太师也说不清,二十年前那个快意纵马奔过剡都街头的年轻人,是否最终也心灰意冷,所以将一条命送给了李玄晏,意图了断往事,一箭三雕。毕竟镇北关一度沦于敌手,北疆大地,立着无数熟悉的魂灵,生者想起来还要落泪。

    ……

    剡都布局明确,皇亲国戚的宅邸在一处,重臣的宅邸也在一处。因而袁云意和胡正群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来,担忧地望着秦鉴澜。她不明所以,脸色也无甚变化,左右一望,看到一道府门关得死死的,才“啊”的轻唤了一声。原来此处正是柱国府,真千金从小生活的地方。她正正好好走过府门,似乎见到一袭玄衣举着绣球,醉醺醺地站在她现下站着的地方,不由得面色一凛。

    所幸前头的夫妇二人只道是她人又年轻,自幼养在闺阁,历练又少,一下子家破,自然心事重重,以至于走到自己家门前,触景生情,所以表情几下变化,不虞有他。又怕节外生枝,当下过来喊着姑娘,快步带她走了。秦鉴澜根本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匆匆瞥了一眼高过墙头的槐树枝,略无眷恋之意,抬脚跟上。

    方才途经的柱国府,屋顶铺着薄薄一层琉璃瓦,日光下夺目炫神,檐角雕饰瑞兽,气势压人,其实秦鉴澜知道,这正是秦经武向朝廷表意忠心的做法,以示他受封柱国,修缮府邸,从此安心颐养天年,不会再关注朝廷之事、军中之务。而同一条长街,不知转过了几个弯,最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低调素雅的宅门。

    袁云意牵着胡正群的手,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伸手拉住门环,扣响府门。秦鉴澜站在后面,抬头张望。

    不久有人拉开府门,正是府内一名年轻侍女,身着素灰的春衫,见到陌生的夫妇二人,当即微怔。原来朝中都知袁太师十三年来处事淡泊,极爱清幽,府上良久没有陌生人到访。就算要送礼,也是差遣下人将礼品放在府门,因为袁太师说不见的人,那是一定不会见的。今日太师并没有嘱咐说有客人要来,侍女略一思索,当即请三人回去。

    袁云意立在原地,动也不动,面上却无愠怒之意,心平气和地刚要开口,侍女身后却绕来一个老婆婆,同样穿得素雅。这下两人相见,都呆愣在原地数秒,袁云意大喜,唤道:“柳婆婆!”,想到小弟已经葬身深山,又满面悲容。原来正是她娘亲陪嫁的侍女、将她从小侍候到大的老仆,见府门虽开,却没有动静,动身来看是怎么回事。

    现下两人相遇,柳婆婆自是同样的大喜,接着看见立在一旁的胡正群,立即怒道:“是你!混账东西,胆敢拐走我们的大家闺秀!”时隔十三年,仍然对他的事愤愤不平。胡正群自问有亏,不好多言,也不便反驳,只好低下头来。袁云意笑笑,仍然拉上他的手,带秦鉴澜进了府门。

    柳婆婆一路对袁云意嘘寒问暖,正眼也不给胡正群一个,胡正群知道夫人对自己真挚,也就对柳婆婆的鄙夷一笑置之。秦鉴澜不能插手这些家事,转头感叹这宅子真是别有洞天,进门后豁然开朗,布局规整端方,四周海棠环绕,绿树红花,虫吟雀语,又有假山奇石云列,一泓池水宛若明镜,四周奇花异草,蓝黑蝴蝶翩然穿行。亭台楼阁,正临水而立,三四人穿过水上长廊,但觉凉气扑面,清爽之极。

    柳婆婆虽然不喜欢见到胡正群,却对自己一手带大的袁云意关怀备至,当下就说:“小姐,先待我进去通报太师,让他有点准备。”袁云意刚说了句“我爹他……”又住了口,只是点点头,停步等柳婆婆进去了。

    那袁太师原本性喜清幽,妻子早逝,十三年前尝试为自己的幼子铺设前路,怎知女儿毁约不说,还径自不告而别。伤心之余,当然也悔不当初,于是将袁秉文塞进守卫军,自己就住在府内,平日只是喝喝茶、养养花,夜里登上城楼,为当今圣上尽力而已。将近一月以前,他在常去的酒肆饮着宿州雪芽,却听食客说宿州有见到荧惑守心的天象,当夜心中焦躁,登城看去,当真是荧惑守心之象,清清楚楚。自那以后,害怕战端再次毁坏生活,给袁秉文去信几封,得到好一番慰藉,却又猛然担心起女儿来。这会坐在太师椅上,喃喃着不解:“我既然让她独自过去,已经很久不想起,怎么这会反倒记起来了?”一大早,心中砰砰地跳。

    却见到柳婆婆并未叩门通报,走了进来,袁太师虽然不大高兴,但念在亡妻,以及柳婆婆向来一片忠心,就只是问:“怎么?”却见女儿离开后从来闷闷不乐的柳婆婆,这时笑逐颜开,自己也不由得从椅子上慢慢坐直了身体,盯着老婆婆的脸。柳婆婆欢欣道:“老爷,你说是谁回来啦!”这般拖泥带水,放在平日是万万不会出现的,袁太师还尚未出言斥责,却见一袭月白的锦袍飘然而至,颜如舜华,恍然竟似年轻时候的妻子,让这老人一下子眼前模糊。

    声音响动,却是妇人立在厅中,傲然道:“袁太师。”

    袁云意在外听见柳婆婆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懒得再等待,牵着丈夫的手,径自跨过门槛。秦鉴澜连忙提起袍子,紧随其后,低着头暗暗抬眸打量。只见面前老者鹤发白须,一身青袍,令她想起同样是一袭青衣的道伦梯布,不由得觉着这些神棍的气质果然想通。蓦地见到老人张开了口,瞪着两个牵着手的人,半天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成何体统?!”

    胡正群摇了摇头,伸手扶住云意夫人的肩膀,示意她先说要事,不要动怒。袁云意立即会意,眼中神色一暗,抢在袁太师再骂之前,将李玄晏在幽涿山被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越讲身体越颤抖,讲到最后,从怀中取出两截断剑,已是泣不成声。

    袁太师听了,又亲眼见到当年辗转去到袁秉文手中的轻剑,已经残破得不像样子,自知幼子凶多吉少。这时那个年轻侍女小步跑进厅中,神色紧张,抬手向袁太师递上一封信。袁太师知道是自己打过招呼的人来信,侍女才会如此冒失闯入,当下伸手取过来,看了一眼,却拆也不拆,扔在地上,双目泛红。秦鉴澜越过袁云意的肩头看去,见信封上盖着镇北守卫军的纹样,知道了是李淮衣的来信。

    袁云意心神晃动,见到将近十年未曾谋面的爹爹比记忆中消瘦许多,已近风烛残年,这会一言不发,强忍眼泪,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拥住爹爹,父女俩抱头痛哭,泪如雨落。柳婆婆见势不对,拉住胡正群问了几句,当下哇的一声,甩手跑出卧房,闻者伤心。胡正群也知道没有了看信的必要,垂头立在近旁,面色黯然,心中伤悲。秦鉴澜不便打扰,默默地拾起信封,交到小侍女手中,挥手让她快快出去。门外水清树秀,厅中却满是哀思,生者心如刀割。

    许久,袁太师轻轻推开女儿,走到秦鉴澜身前,身子一晃,就要跪倒下去。秦鉴澜怎么受得起这老臣的一拜,当即拉住他双手,急忙道:“太师万万不可。我可是戴罪之身,太师知道我是谁么?”

    袁太师目光一聚,见她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翦水秋瞳中却流转着一丝罕见的英气,眉眼隐隐与故人相合。又见她虽然身披罩衫,内里那件暗蓝衣袍却有宿州风致,当即犹豫道:“秦——柱国的姑娘?”既然知道她帮着李玄晏,为袁秉文报了仇,虽然心中不确定,但仍不称呼她为什么贺夫人,只问她是不是秦大姑娘。

    秦鉴澜眼神一凛,率先拜倒下去,扬声道:“太师,唯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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