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分,雨水也就渐渐多了,院落里应季的野菜也多,马兰头、金花菜,长在砖缝中,顽强地探出头,一片绿幽幽。

    胡明业拉开了医馆的门,见屋外往来的都是街坊邻里,知道今天又是平静的一天,却有些惆怅。

    十三年前,为了抵抗袁太师的极力阻挠,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胡正群拉着袁家千金,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都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靠近南方半分,更不敢给兄长来信。直到孩子出生,事情才逐渐有些转机。

    前段时间,胡明业听贺子衿说北疆即将大乱,急着让胡正群南下避难,这一家人才算好好团聚了几日。胡明业也欣喜于侄儿的伶俐,可没过几天,云意夫人与袁太师解开心结,袁太师盼望含饴弄孙,这三个人又住进了太师府。

    好处是,朝中官员的鹰犬走卒,再也没有到与从诲居一街之隔的回春医馆来闹过事,胡大夫也得以重新开张,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咳嗽的街坊,胡大夫低头在百子柜中翻找药草,忽然闻见一阵诱人的油香,吞了吞口水,抬起头大声说:“这位爷,身体抱恙还在吃烧鸡?”

    一袭白衣飘然入内,拎着油纸包停在柜前,见四下无人,便问:“鉴澜,你还饿不饿?”

    他身后的人探出头来,耳畔深碧微芒晃荡,摇了两下,表情失魂落魄的,正是秦鉴澜。

    “夫人,”胡大夫见到好学的贺夫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闪烁着,“……秦姑娘。这位我也见过的,四娘家的……玄大哥?”

    “玄晏。”白衣公子把烧鸡放在台上,随口介绍道,“受了点小伤,不打紧,还是想着来看看。”

    他越过百子柜,走到胡大夫面前,卷起宽袖,露出上臂一片紫青的肌肉,看得胡大夫暗暗皱眉。

    回春医馆所在的前后几条长街,住的都是天子居所附近的体面人,这么多年来,上一个让他看见这种打斗伤痕的,还是……

    贺子衿。

    约莫从七八年前开始,那个年轻人就时常坐在厅中,默默撩起玄衣的长袖,露出胳膊上的淤青。淤青位置常变,东一块西一块,不变的只有脸上的表情。胡大夫以前在这孩童尚不结实的手臂上涂抹药水,看他疼得挤眉弄眼,却始终坚持着紧咬牙关,不肯从齿间漏出半点抽气声,桃花眸中溢满他看来十分无谓的倔强。

    胡明业原先只以为是幼儿顽皮,有意用力将药水抹上去,叫他吃几分苦头,以后好好爱惜自己;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反而粗声劝慰道:“疼了你就哭呗,这里没人要看你。”

    小贺子衿愣了几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抬手狠狠抹着眼泪,哭得两条胳膊上的药水湿成了一条条脏污的痕迹,挂得满身衣裳都是。胡大夫自幼跟在师父身边,从没哄过孩子,就那样手忙脚乱地看着他哭,直到最后剩下渐渐微弱的抽噎。

    那天胡大夫让弟弟拣药,自己罕见地踏出了院门,立在树下,看究竟是谁来接贺子衿回府。

    贺子衿抹好了药水,似乎正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害臊,连一句谢也没说,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医馆。还没转过街角,那边就走出一个矮矮的老头,一手抽着长长的旱烟,一手拍在贺子衿的背上,俯身跟他说了句什么,带他离开了。

    胡大夫看出这个踩在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跛足老头,正是朝廷派在从诲居中养马的下人,立即反应过来这孩子是谁。

    此后贺子衿常来回春医馆,不是看自己的伤,就是牵着府内的马儿来看伤,渐渐和胡大夫混得熟了,有时也会和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的弟弟已经下落不明,袁太师家中的千金也在一夜间失去了踪影,胡大夫满面愁容地坐在藤椅上,听得悲切,最后也只是幽幽长叹一声,大手抚在贺子衿的发顶,从柜上摸出一块糖递给他。

    一切只在不言中。

    胡明业皱着眉给白衣公子上药,随口问道:“打架了?”

    李玄晏摇摇头:“不碍事。胡大夫,这只才买来的烧鸡你拿去吃吧,我们刚吃饱。”

    胡明业忙于医治,秦鉴澜心不在焉,李玄晏向来沉默寡言,空荡荡的厅内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胡明业率先开口:“秦姑娘,你什么时候……赶紧离开都城?”

    他见秦鉴澜前两日装扮成渔家姑娘,一身尘土地千里迢迢回到剡都,自然推断她是来想方设法救出自己父兄的了。后来弟弟和云意夫人拉着她谈心,他自然明白正是自己对贺子衿说可以去镇北关寻跌打医馆暂避风头,他们才就此相识。而胡明业不好听袁太师的家事,自觉地出门站了一会,次日一大早,就见他们三人并行而出。再后来,弟弟回到医馆接走了孩子,只对他说此事复杂,日后有机会再说也不迟。

    胡明业便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整件事的走向已经绝非他能所掌握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暗自祈求上天能放过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宿州孩子,以及那个孩子身边亲近的人一次。

    其实他此前并未见过秦鉴澜,原是她出嫁后谨从教嘱,成日关在从诲居中。但胡明业看贺子衿成婚后依然天天往医馆跑,秦鉴澜又是宿州敌将秦经武的千金,本来不觉得他们二人能有什么共鸣。但秦鉴澜带贺子衿来医治手臂一事,又令他捕捉到了空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胡明业虽然一眼看出贺子衿自称摔落马下却并无大碍,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出于心照不宣的信任,依然帮他包扎好了。

    事实证明,他此事做得极其正确。几日后的深夜,玄衣人敲开了医馆的门,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胡明业就知道,时候到了,他要逃。

    即使这是杀头的风险,他却依然无法放任这个满眼倔强的毛头孩子卷身阴谋漩涡。同时也有几分私心:他念及贺子衿从小成长在剡都,势必无法融入宿州,以贺子衿的聪明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胡明业信心满满地认为,贺子衿此后一定会选择宿州以外的地方生活;如若贺子衿不会回到宿州,不加入天狼骑来攻打剡地,那么他胡明业……是否也不算放虎归山、通敌叛国?于是胡明业喊来与他和弟弟一家相熟、正在城中歇脚的马帮,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知道,原来这剡人不得而知的放走敌人的污点,在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之中,应当被称为,恻隐之心。

    是会有回报的。胡明业也是在多年以后,才咂摸到这一点。那时他早已白须白发,站在回春医馆中,伸手摸着百子柜中散发出幽幽淡香的药草,活像是山林间优游自如的一只老仙鹤。

    “我……我不知道。”秦鉴澜揪着衫角,恍惚地轻轻摇了摇头。

    她拉着李玄晏来到医馆,却依旧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去往何处。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出现与选择已经改变了一切。而她身处漩涡中心,每一次以为自己可以离开,只会发现早已越陷越深,寸步难移。

    “她……要跟我回去。”李玄晏忽然说。

    他垂着眼睫,并不望向她。

    语气淡淡的,宛若初见。

    秦鉴澜微愕。回什么家,她没有家,李玄晏的家在宫里。难道他要拉着她,复刻原作里贺子衿死后的桥段,一起去剡宫?

    胡大夫却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好啊,回娘家确实好些。”在他的认知中,玄晏既是秦鉴澜四娘家的大哥,又没有受到秦柱国入狱的影响,必定就是秦鉴澜娘亲家中的亲人了。回到娘亲乡下那边,确实比留在剡都和北上宿州都好得多的。

    他略一迟疑,主动追问道:“秦姑娘,不知你家里那个人呢?”

    此言指的自然是贺子衿。胡大夫在玄晏这个陌生人面前,不好直接提及朝廷逃犯贺子衿,又奇于贺子衿竟然不在秦鉴澜旁边,故拐弯抹角地问了。

    秦鉴澜恍惚地摇了摇头,话还没说出口,两滴眼泪竟然先沁出了眼角。

    胡大夫见她这副模样,不好再问,暗想道:难道贺子衿究竟是回宿州去了,要留在宿州人那里,身边便容不下秦鉴澜这个仇人之女了?看秦鉴澜泪眼朦胧,玄晏也不好上前安慰,胡大夫背着手转过身去,望着花窗外细雨迷蒙的春日庭院,兀自长叹道:“呸!孽缘呀!”

    秦鉴澜听到他万分痛惜地骂着,心里还在想如若胡大夫知道这段所谓孽缘都是秦经武、剡天子等几方外力角斗纠缠的人为结果,不知道会否更愤懑。心中一酸,脑海尚未有所反应,已经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纤手却被牵过去,牢牢圈在一人温暖的掌心。

    李玄晏望着她,一时无限怜惜,轻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秦鉴澜仅剩的清醒告诉自己,倘若她一直站在这里呆呆地流泪,不仅无法解决任何事情,还会无止境地放大心中的悲伤。她点点头,像放空了全身的傀儡般,跟着李玄晏走出了医馆。门外正是烟雨如丝,柔柔地拂在面上,痒而不冷。庭中春意深深,府外风声微动,似乎传进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劈得秦鉴澜当头一痛,猛地回过神来。

    她拉了拉那只不肯松开的手掌,停在原地,任由雨丝濡湿了自己肩头的衣衫,仰脸问:“你刚刚说,要我跟你走?”

    李玄晏回头看她,丹凤眸中掠过细微的迷惘,随即坚定地点点头:“是。我带你走。”

    她微微侧着脸,翦水秋瞳有点斜过去,问:“那你在军中的事务呢?”

    又问:“你能带我走去哪里?”

    李玄晏咬着牙,丹凤眸底泛起暗暗的红色:“守卫军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操心。我也不相信,天下之大,难道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她无言地望着他,心中一阵阵绞痛。是啊,以这天下之大,如若有意相寻,难道会没有两个人的安身之处?但一颗心的方寸之地,既然已经有了一个人的身影,又如何容得下其他过眼云烟?况且……她不是真千金,做不到余生毫无波澜地长居在某清净地,临水自照,看花容月貌都慢慢变老。况且……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又真的做得到么?

    李玄晏见她神色微变,摇头道:“鉴澜,我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不再信任我。我还要在剡都留居几日,处理宫内一些事情。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远远地离开此地,永远永远不再回来。”

    “是关于李清和的么?”她又问。

    他见她如此精准地命中自己心中痛处,轻轻放下她的手,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扳过身面对着自己,低低地恨道:“叔叔跟我说,我一下子清剿了涿山贼,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李清和不可能放过我。但我并不愿就这样和你一起离开,余生生活在被朝中人追捕的窘困中。所以你等我两天,暂时稳住李清和那边的人,到时我们就走。”

    言到至情处,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细碎的湿发丝,心中柔情正盛,却见她朱唇微启,终于说话。

    “我答应你。但我想,最后看一眼从诲居。”她说。

    这是一个阴雨沉沉的日子。

    心莲见到冬去春来,院内海棠绽开粉白的花朵,池中残荷枯枝也隐隐有复苏迹象,心里却并无欢欣之意,望着人去楼空的府邸唉声叹气。

    夏老头跛着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路过她身后,见她愁眉苦脸的,也不敢说什么,一低头就要走。

    不大不小的从诲居,自男女主人离开后一片萧索之景。朝中派人来遣散了家仆,搬走了绝大多数值钱的器物,就留下了心莲和夏老头,平日里洒扫庭院马厩,不知是为了等待府邸的下一任主人搬进来,还是为了在上一任主人被朝廷缉拿归案时,还有两个能去辨认对方真容,以保证朝廷没抓错人的倒霉鬼。

    心莲闻到那股烟味,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夏老头,提起神来抱怨道:“夏老头,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腿脚又不利索,天天抽这些,是嫌自己的命长?”平日里心莲绝不这样说话,但近日时局万变,又听不见一点自家夫人的消息,哪怕是被捕的消息内,她心中慌乱,嘴上也就没大没小起来。

    夏老头呵呵一笑,一把被烟熏得嘶哑的嗓子,还没说什么,却听见府门被轻轻敲响,面色立即变了。

    心莲和夏老头对视一眼,踮着脚大着胆子走过去,手搭在门上,夏老头会意地朝她点了点头。

    主人离开以后,会有不速之客造访从诲居,大都是贺子衿乱七八糟的酒友,直接踹门进来,见府内只有侍女老头,轻蔑地哼上一声,就进房翻看,见到已经没有任何一件值钱的物品,又悻悻离去。倒是极少这样敲门的,让心莲和夏老头心中警惕。如若对府内人图谋不轨,他二人合力,肯定能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将不速之客敲晕之类的。

    心莲一把拉开了门,一下子呆在原地,黑色的瞳孔猛地放大,脸色唰地白了。

    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及时捂住了她的嘴,防止她惊呼出声,打破四下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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