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根立在天狼骑的营帐前,忧心忡忡地朝南方张望了一下。

    今日是贺子衿离开的第十二天,此前莫日根总站在营帐旁看向南方,竟然已经形成了小小的习惯。只是心情由最初猜测贺子衿是否前去为皇族办事的好奇,到几天前处理军务时逐渐感到的焦灼,再到现如今的担忧,起伏转变,其中慌乱心境不必赘言。

    两天以前,他收到宫内传来的密函,要他今夜赶回去参与朝中密议。

    莫日根听言会意,知道大君这时候喊自己回去,势必是为展开对剡地的第一阶段进攻而筹划,要听他汇报天狼骑的状况。

    军中兵士自然也已会意,晨风拂着渐渐高过足背的春草之时,便是他们背井离乡前去报仇雪恨之日。众人在营前送别莫日根的战马,心中不由得多了一丝伤感。

    莫日根跨坐在马背上,见到士兵们有些沉闷的模样,及时振臂高呼道:“天狼骑!”

    “天狼骑!天狼骑!”众人纷纷拔刀相和。

    晨光熹微,金属与皮革清脆的撞击声中,莫日根踏过原野,飞驰而去。

    夕光渐沉时,快马已经来到皇城门外。

    他一身轻甲,胸口铁片上纹着龇露獠牙的狼首徽,腰间插着长长的马刀,守门人不敢近前,看也没看就准备放行。

    莫日根略微皱眉,正想交待他要对来者都检查个仔细,以备不时之需,但见城中已经有人家点上了灯,火烛渐次亮起,他无法再耽搁,只得纵马前行。

    待到勒马停在宫门外,早已侍立在此的灰衣小童已经向他走来,熟稔地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莫日根口中唤着:“孩儿,帮我牵到前头马厩就得。”

    凝神一看,却发现那竟然并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幼儿,却是一个瘦小的灰衣人,只是生得极矮,与宿州街头的孩童无甚分别。

    急忙拱手道:“失敬失敬!有劳尊驾。”

    灰衣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摇了摇头,牵着他的马走远了。

    经过这一打岔,莫日根心中的紧张却消解了不少。低头整了整袍角,顺着宫道向上走,往大殿内一看,赶快抱拳道:“大君,属下来迟!”

    原来殿内火烛通明,白玉砖一路铺到阶下,两旁排列着权臣贵族,密密麻麻地席地端坐,每个都是他莫日根惹不起的大角色。

    那个当权者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正中,白发苍苍,半眯的双眸中却在阴影中闪烁精光,裹在身上的狮氅对每个人怒目而视。

    阶下有金色的身影一晃,达蒙看着莫日根,按下心中的不耐烦,朗声道:“将军请入席。”

    莫日根不敢多问,快步穿过大殿,坐在一张空余的矮几旁,对面正是努图格沁家的权臣。

    他还没坐下来,脑中却想着:这次竟然是大太子出面替大君招呼密议成员,莫非雄狮大君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让位于长子?

    随即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算那份计策是达蒙所献,他也并未立下什么让人认可的功劳,现在还只是一个稚嫩的继位者,大君不可能就这样交出自己的野心。

    况且……尽管贺子衿回来以后,大部分时间在皇城内展露的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一面,但莫日根见过他跃马扑抱黄羊,又经过与他在天狼骑军中的相处,却觉得……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或许有着雄狮家族最为宝贵的勇气,与观星师家族的聪敏。

    可他总是睁着那双桃花眸,笑笑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莫日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你会向大君报告军中状况么?实际上就是在问,贺子衿会向大君报告他这个将领的情况么?

    贺子衿就笑了笑,说:我小的时候,您待我不错。

    莫日根就明白了。

    他虽然放下心来,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贺子衿虽然并未提及自己到底会不会“报告状况”,却能清清楚楚地让他明白,自己不会刻意刁难他这样一个“对他不错”的长辈。

    念及此处,莫日根顿时微愕,凝神望去,那双桃花眸却先一步轻轻扭过,避开了视线的交汇。

    那时他就对贺子衿颇为留意,却见到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一切都不大上心,并不像其他兵士那样,跃跃欲试地意图收复疆土,报仇雪恨。

    他前脚刚坐下来,挺直了腰背,龙椅上就传出了低沉的清嗓声。

    阿尔斯楞用手背敲了敲扶手,沉声道:“这次召大家入殿密议,都清楚是什么事吧?”

    底下立即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不知喜怒无常的大君今日的心情,每个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大君对视。

    阿尔斯楞低低地哼了一声,达蒙立刻一撩金氅,上前高声唤道:“传西纳尔·道伦梯布!”

    殿门外响起一阵拖曳声,听来竟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枷锁,走在门外的宫道上。

    殿内百官大惊失色,纷纷急忙扭头向殿外张望,莫日根也在其中。

    两个重甲的侍卫,悬着长刀,粗暴地用手推推搡搡,口中不断呼喝着催促:“走快点!看什么看,走不动吗?!”

    率先出现在众人视线内的,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囚服,脚腕上两条长长的铰链,锁着铁球,沉重地拖在那人身后。

    那人双手锁在木枷中,蓬乱的干枯长发炸在空气里,当中缀着一张枯槁的脸,双目呆滞无神,眉眼却……如此年轻。

    莫日根的手腕猛地一抖,心中震荡得无以复加。

    那双眼睛缓缓朝他转来,无比熟悉的面容,就如同……地底死而复生的恶鬼!

    这张脸,他见过的。

    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个跟在天狼骑中的少年,战中留在皇城作士兵后援。

    宿州城破前夕,那张脸也如这般枯槁,头颅与双手锁在木枷中,苍白的足腕缠上沉重得迈不开步子的锁链铁球,极慢极慢地走上了皇城高耸的城墙。

    迎着朝阳,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大君长刀随即挥落,风中残影碎成两半。

    片刻后,才有猩红鲜血喷涌而出。

    只此一秒,就斩下了他的首级。

    那东西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最终停在几步之外,暴凸的眼白久久凝望着碧蓝的长生天。

    莫日根立在城墙下,抬头望见雄狮大君斩落了占星师的头颅,原因是此人“妖言惑众”,必要“稳固军心”。

    第二天夜里,皇城就破了。

    殿中众臣也醒转过来,大都面色铁青,还有人用力捂住嘴,却止不住地从指间漏出半声惊呼。

    莫日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面前这人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人?那他便是……

    “道伦梯布,你知不知罪?”达蒙负着手,昂头冷声问。莫日根看出他正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欢欣之情,声音却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激动。这又是何等残暴的太子啊?

    莫日根在矮几下暗暗握紧了拳,却不敢轻举妄动。

    年轻人忽然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瞪着达蒙:“我不知罪!我不知罪!”声音愤怒却嘶哑,苍白的脸上散出惊人的光彩,简直如同笼罩在一层强烈的光晕中,整个人顿时光辉熠熠,“你杀了我吧!”

    他甩着无力的手腕,继而瞪着龙椅上的老人,纵声狂笑道,“倘若实话实说也成了罪过!你现在就杀了我,就像杀了我爹那样杀死我吧,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面色微变,却罕见地并不做声。

    达蒙听见这话,自然是一番狂怒,扬手甩出一记清脆的耳光,砸在年轻人脏污的脸上,喝道:“你说我宿州不可能赢,出此妖言在先,竟还敢说自己不知罪!”

    道伦梯布咬着牙,不管不顾地顶撞道:“我看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次,宿州依然不会赢!你们执意要打,只会见到哀鸿遍野,白骨满地!”

    达蒙还想说话,高阶上的人却轻轻抬起手来。

    “依照惯例。”大君说。

    莫日根打了个寒战,无力感漫过全身,缓缓地松开拳头。

    殿中众臣自然知道,阿尔斯楞这句惯例是什么意思。

    宿州三百年,观星师在战争前见到“不祥”,依照惯例,都要在阵前宰杀活物以奉天地,以求得到神灵庇佑,率军大胜而归,是为祭旗。

    十三年前,正是当初那个言之凿凿地说出宿州会赢,却又临阵改口的观星师,被大君斩于城墙上,以血祭旗。

    依然没有换来众神庇佑。

    殿中现下并无牲畜等祭祀用的活物,大君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这个名为道伦梯布的年轻人,活不过天狼骑出兵的前一晚了。

    阶下却款款地立起一个雍容的身影,衣衫华贵,脸上神色淡淡,举手投足间,带着贵族的傲慢。

    萨仁不紧不慢地福一福身子,缓缓开口:“大君且慢,臣尚有一事相报。”

    殿内的目光,立即聚焦在这位宿州主母身上。

    阿尔斯楞脸上一沉,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今日的正事,是宣布达蒙的计策。你现在说话,是要给这观星师求情么?”

    语气中的寒意,更胜先前一筹。

    莫日根却从字句里莫名捕捉到了一丝似乎是着急的意味,心中大为不解。

    萨仁垂下眼睫,拉长了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座臣子耳中:“今日商战,此等大事,却不见七太子。”

    莫日根心中一紧,立即与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萨仁翕动的唇瓣。

    大君冷冷地环视一圈,才答道:“正是。”

    萨仁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淡的冷笑。

    阴毒的寒气,令莫日根几乎惊叫出声。

    那中年妇人白皙的纤手一动,从衣衫内拈出几封文书来,和她的声音一样,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七太子留居剡地十三年,早已变心!贺子衿从军中私逃剡都,通敌叛国,意图害我宿州!”

    那冷笑纹在唇角,愈发深刻:“长生天有眼,大君英明,早已下令让努图格沁家的密探留在剡地,亲眼见证贺子衿叛国;证据正在臣手中,铁证如山!如若臣有半句谎言,立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殿内众人听见宿州最尊贵的可敦,竟然这样诅咒自己,立即扑到地上,佟佟佟地磕起头来。

    道伦梯布怒不可遏地瞪着玉立原地的中年妇人,喝到:“你这个妖妇,怎可血口喷人!”

    萨仁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将手中书信递给达蒙。

    达蒙抖一抖信纸,故意高声念道:“鉴澜亲启——”

    阿尔斯楞一挥手,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单凭他写给名义上娘子的书信,便武断是贺子衿投敌?”

    萨仁冰冷地答道:“大君此言,是不相信贺子衿会叛国了?这仅是写给秦经武女儿的书信开头,接下来,便是贺子衿述说战局的部分。他一字一句,说尽了达蒙所献谋策中的内容,教那秦鉴澜该往何处去,大君还要再听么?再者,大君清不清楚,那个秦鉴澜,现下人在何处?”

    殿内一片寂静,莫日根怔在原地。他自离开皇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貌美却似乎总带有一丝怒气的姑娘了。

    他还暗自起过疑心,大将秦经武的女儿,剡地闺阁的千金,怎么养得跟宿州姑娘一样?这当真是大家闺秀么?

    阿尔斯楞放下手掌,缓缓道:“说。”

    萨仁又轻笑了一声,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侍卫的拉扯骚动。

    当当几下,有人拔剑,轻而易举地击晕了全副武装的侍卫。玄衣顺着白玉砖道,大步踏进殿来。

    年轻人抬起头,视线越过整座恢宏的宿州大殿,与玉阶龙椅之上的老人相汇,目光幽如深海。

    “我已经送她回家了。”贺子衿淡淡地说。

    仿佛他不是离开了十二天,只是离开了十二个时辰;也不是跑了一千里,只是跑了一千步。终于如往常那般回到了并非阔别十三载的家中,平静地向父亲讲起,自己像所有有责任心的宿州汉子那样,将喜欢的姑娘送回了皇城另一端的家中。

    袍角草屑飞舞,携着一襟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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