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与谁同

    红衣飘飞,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儿已经奔上小丘,把大巫司吓得跑回了天狼骑的阵中。

    几秒之内,贺子衿看见一只纤细的手臂,逆着天光,疾速向自己伸来。

    “哭了?”电光石火间,马背上的人凝目一看,自己先微微怔住。

    贺子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本能的身体反应比思绪要快得多,来不及细想,已经无比信任地将手交了出去,如同条件反射。

    借着柔软温热的掌心带给自己的力道,足底在地上一踏,玄衣飞身上马,稳稳坐在她身后。

    马蹄溅起飞扬的沙尘,红衣女子吁了一声,勒马拦在跌坐的道伦梯布身前,将他与一众宿州人隔开。

    贺子衿喜怒交加,用力抱着她的腰以防她摔落马下,急问道:“你为何会来?你不是永生不再来宿州么?”

    秦鉴澜转头斜了他一眼,浅琥珀色的眸子中虽有怒意,更多是发现自己来得格外及时的宽慰,嗔道:“贺子衿,你又躲在哪里偷听我说话了!”

    贺子衿看着她微竖的柳眉,忽然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又无奈地问:“你敢这么单枪匹马地闯进来,不怕自己出不去么?”

    时下是很紧迫的。

    所以他轻轻松开双手,再度跃下马背。马儿认出了贺子衿,扭头舔舐着他的掌心。

    贺子衿就立在那里,长风呼号,玄衣飘飘,一个人挺拔的身影,压住了原野上此起彼伏的惊呼。

    可那些紧迫,在她如梦幻般真正奔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拉他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

    与真实的她相比……全都不重要。能再见到她一眼,当真死而无憾。

    况且,她这样一搅局,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大概是……死不了了。

    大滴大滴的雨点坠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贺子衿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望向大君。

    老人垂下双手,声音低沉,令人分不清喜怒:“小女子,你是来陪他去送死的么?”

    秦鉴澜坐在马背上,宽袖一挥,从衣衫中抽出几封薄薄的书信来,高举在半空中,朗声道:“天佑宿州!萨仁可敦、达蒙大太子,勾结剡朝太子李清和,私通之下,意图借战争掩人耳目,实则夺取大君与剡帝的大权!证据正在臣女手中!”

    细雨之中,偏偏有一束暗光漏下,映亮了她手中信封。

    所有人都看见,剡皇室的那枚徽纹,印在封口的正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贺子衿扭过头去。

    视线边缘,阿尔斯楞面色大变,萨仁苍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立即被一袭金氅拉到身后。

    “你一个剡人,竟敢站在宿州的地方,为了一个叛国贼,如此血口喷人!”达蒙的脸涨成了盛怒的红色,扯着脖子喊道,“我爹的大君位子,从来都只有留给我,有没有他贺子衿都一样!终有一天,我会当上这片草原的君王,又何须杀害阿尔斯楞?来人,把这妖妇给我拖下去!”

    贺子衿眼神一凛,挺身拦在红马前。大巫司行刑前为了仪式,不得不将他二人的手脚锁链去除。这时他手持侵刀,红着眼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任达蒙的侍从平日多么神勇,此时竟然不敢上前。

    “拿下他!拿下他们!”达蒙扬起手怒吼道,“你们这群废物!”

    一句话还没说完,空气中忽然回荡起清脆的巴掌声,不重,却格外响亮。

    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窈窕身影,换下了往日惯穿的桃红衣裙,明艳的小脸裹在黑袍中,立在达蒙眼前颤抖。

    那只白皙的手,甚至还来不及收回去。

    她扬起脸,眸中满是倔强的决绝:“你不是说,以后要带我一起走吗?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你答应过!”

    大庭广众之下,达蒙当着两千人的面,被这个娇小的女人劈头打了一记耳光,怒火瞬间达到了顶峰,竟然咬着牙,一下从腰间抽出长刀,往都灵身上砍去!

    怎知都灵就那样看着他,竟然丝毫都不闪躲!眼见白光劈到,双眸中盈满晶亮的泪水。

    阿尔斯楞面色铁青,萨仁呆立原地,贺子衿脚下微动,却知道自己相隔太远,断然不可能出手相救。达蒙抽刀劈砍,斜里却刺来一道更耀眼的白光,穿破风声,直逼达蒙的手腕。金氅人不及细看,急忙抬手后跃,只见那物事飞入春草,溅起三寸泥尘,后半段凶险地嗡嗡颤动,竟是一支矢竹长箭。

    人群间重重栽下一只东西,正是大巫司的海东青,矢竹箭从恶禽的胸膛一穿而过。

    通体白毛的冰骢喷着响鼻,胜雪的衣袂从半空飘然落下,李玄晏冷着脸搭弓,咻咻连发两箭,将贺子衿及他身后的红马,与天狼骑分隔开。长箭甫定,他方才赶到,目光锁定那个一言不发的鹤发老人,抱拳道:“我是大剡四皇子李玄晏,受天子所托,前来与大君相会,共讨国贼!”

    ?

    矮小的灰袍人失去平衡,瞬间倒在地上,被李玄晏一手提住后颈,动弹不得,依然不死心地嘶声问:“你何以得知我的下一步动作?”

    李玄晏沉着脸,反问道:“你和贺子衿是什么关系?”

    原来此人步法虽缥缈轻灵,在洞若观火的秦鉴澜眼中,身影却渐渐与那日绮红楼中的玄衣人重叠在一处。当时李玄晏步步紧逼,却无法击中贺子衿要害,贺子衿时时闪躲,也不出掌反击,看得她眼花缭乱,心中大异。

    李玄晏得到秦鉴澜高喊着提点,瞬间明白过来,依照脑海中的记忆,十数招以内,正好将刺客擒下。

    灰衣人一伸脖子,怒道:“要杀便杀,还废什么话!”

    秦鉴澜跟在他们身后,已经快步走出客栈院外,此时蹙眉冷声道:“杀了你,你拿不到四皇子的人头,怎么回去跟你家主子交差?”

    她旁观争斗,早已看清,灰衣人一心冲着李玄晏刺来,看都不看她一眼。

    再结合李玄晏的身世,并不难推测出,要杀李玄晏的人,自然是剡宫中那个太子。

    灰衣人怔了怔,想到自己被李清和拿捏手中的乳娘,不禁悲从中来,鼻头一酸。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秦鉴澜蓦地停在原地,奇道:“你是西纳尔家的人?道伦梯布?”

    那张皱着五官,从一团宽大灰袍中抬起头看她的脸,正与道伦梯布有七分相似。

    灰衣人浑身颤动,目光如电,厉声问:“你、你见过他?”

    ?

    李玄晏见阿尔斯楞并不回答,生怕事出有变,立即搭箭上弓,将锋芒对准达蒙的脑袋。

    如此一来,达蒙虽然无法行动,却怒气腾腾地瞪着摔倒在地的都灵,恨不得上前将她大卸八块。

    秦鉴澜将一切看在眼中,朝着阿尔斯楞大声喊道:“你看着吧,除了剡都的矮仆给我手上的这些,都灵肯定也会告诉你她所知道的!”

    道伦梯布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听见矮仆的名字,身体猛地一颤,连忙上前问她:“你说谁?”

    秦鉴澜趁着阿尔斯楞立在原地,这才得空回过头来,朝道伦梯布点了点头:“你哥哥。他一直生活在剡都太子身边,被他要挟着给达蒙传达书信。他们私通商定了战策,再由达蒙献给大君;李清和指兵在几场战役中佯败,大君自然会对达蒙深信不疑。到时候时局动荡,他们二人再趁此夺权,这龙椅,就要换了主人!至于大君和剡天子的死活,又有谁会去管呢?”

    她的字句极不动听,也有意说得极清楚,即使阿尔斯楞不叫她当场解释,她也将自己本来就要说的一番话,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在场所有的天狼骑将领和士兵。众目睽睽,萨仁和达蒙,当然无法再逃。

    道伦梯布苍白着脸,伸手按在额角。他哥哥?他原以为他早就死了,死在秦经武带着他、他们的乳娘,和贺子衿离开宿州、南下去往剡都的十三年间!他出生时是一个健康的婴儿,哥哥却像一只光溜溜的小老鼠似的,紧紧附在他身上。娘亲有时要教训他,就说他未出世时抢了哥哥的营养,才让哥哥长得那么矮小。

    秦经武当年的意思,是要给剡天子带回一个西纳尔家的孩童,让剡人也能看看观星师的奇异。怎料阿尔斯楞在城破的前一天,亲自处决了西纳尔家族的后裔,只留下他和哥哥,又将他藏在身边,把瘦弱的哥哥送了出去。秦经武就站在殿外,传入内的声音有意无意地说,那就带回去,给大剡的太子做一个矮仆吧!

    那两个极具侮辱性的字眼,就此烙进了道伦梯布的心里。所以他恨屋及乌,在见到秦鉴澜的最初,是很不喜欢她的。谁知她竟然找到了哥哥,还从他手中取得了李清和与努图格沁家族私通的证据。

    其实他恨的是他自己。如果不是他……哥哥是不是也会像个正常孩子?而他是不是,根本不必,亲眼看着父母的血溅在城楼上?

    那种无力感,日日夜夜将他撕扯。

    ?

    雨已经停了。

    阿尔斯楞终于张开了口。

    大君的声音微哑,带着无尽的倦意。

    只如一个风烛残年的寻常老人,撑着那张狮氅的,不过是一副伶仃的骨架。

    “莫日根,把达蒙和萨仁带下去。”他口中说着,目光却看向了贺子衿,“回宫以后,你带着秦姑娘,一起来找我。”

    桃花眸中神色一动,什么也没说。

    老人讲的是宿州话,秦鉴澜自然听不明白,只觉得他低声咕噜了一堆,萨仁立即站立不稳,拖着达蒙摇摇晃晃地坠向地面。莫日根带着两个士兵,从一众后退的将领中大步走出,往这两个人手中套上锁链,还控制住了装神弄鬼的大巫司。于是她明白了,阿尔斯楞最终选择了相信他们。

    红衣一动,她立即跃下马背,伸手握住贺子衿的腕子,轻轻取下了他掌中的侵刀。

    “我其实还有话想问你。”见那双桃花眸朝自己转过来,秦鉴澜顺势倚在他背后,回想着长久以来盘旋在心中的问题,“那时在从诲居,我们离开都城之前……你是怎么在那么大的一座城中,找到我的?”

    那时他端着短匕推开柴房的门,灯火之中,宛如从天而降。

    贺子衿紧绷的后背瞬间松懈下来,牵动唇角,好笑地轻声答道:“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想着呢?”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方才临死之前说的那一番话,究竟算不算数?

    秦鉴澜听出他不知怎的莫名有些失望,又见他脸色苍白,额角不断沁出冷汗,心中一惊,伸手抚着他前额,不断追问:“你怎么样?是不舒服么?你说说话好么?”吵吵嚷嚷的,在贺子衿听来,却无比安心。他曾以为,自己再也……听不见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闹着找他说一些闲事了。

    她又哪里知道,贺子衿被当作囚犯对待了好几天,其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路从皇城拉到镇北关前,早已耗尽了全身气力,浑身骨头像要散架似的。刚刚又强撑着举刀拦在她身前,其实连站着都近乎用尽全力,根本不可能抵挡达蒙哪怕是随便一个侍卫的攻击。

    但他站在那里,桃花眸底燃起盛大的光亮,像是只要有一个人胆敢上前,就会将整个北疆都烧掉!

    这时他放松下来,整个人站立不稳,被她柔软的双手托着,只觉仿若坠入一片飘飘的轻云,万分惬意,又如何肯再强打起精神应付世间百般。于是最后用力,从衣襟间抽出一卷贴身安放的纸片,递给了秦鉴澜,终于脱力地阖上了双眸。

    胸膛轻轻起伏着,十分安心而满足的模样。

    秦鉴澜不明所以地接过纸卷,和赶来的道伦梯布一起,合力将贺子衿推进萨仁的马车,自己也坐在车架上。

    青衣公子回头看了车厢内的贺子衿一眼,打趣道:“他是在害羞么?”抬脚就走了。

    借着穿过云层映在原野上的微光,她小心翼翼地抚平卷起的纸片,只看了一眼,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原来是那夜跟着李玄晏离开从诲居后,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某件与她失散已久的物品。

    原来她将它落在街头,又被他寻去,此后一直妥帖地藏在衣襟间,紧紧贴着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短短的纸笺,上有浅淡墨痕,勾勒出一个临水而坐的女子侧影,手中还捧着一盏荷花灯。画中人眉眼飘逸,却自有仙姿,似是云中鹤来;作画的人寥寥几笔,尽显写意风采。

    她却一直盯着画面角落,那列洒逸的墨色小字:

    爱妻秦鉴澜。

    三十一年冬,贺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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